就在黑山放冷气放得连鬼文书都要受不住的时候,程亦安终于一脸幽魂般飘出了判官殿。不夸张地说,那脸色已经完美融入地府肤色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他对你用……”
程晋一双冰凉的手搭在黑鹿鹿肩膀上,一脸木然:“别问,问就是我很好。”
黑山:……你看上去,分明就是距离去世只差半步了。
但阴间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黑山见此,便带着程亦安迅速回到了汤溪县衙。此时人间正是五月芳菲尽的时节,夜晚的风都带着春日的暖意,春风拂面,终于冲散了些许方才在判官殿里受到的惊吓。
“好想吃馄饨面啊,最好是用鸡高汤熬煮的汤底,配上笋尖鲜肉的馄饨馅,面得是手工现擀的,煮到不硬不软的程度,再配上小虾米和小香葱,就是一碗极佳的春日馄饨面了。”
黑山:……不愧是你。
这个时间点,也确实是吃宵夜的时候了,只是今日阿从并不宿在衙门,程晋回到小厨房翻找了一番食材,只煮了碗现成的素面配卤香干鸡蛋。
“哎,论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啊。”说完,程县令怒干了半碗面。
卤菜是阿从前日卤好送过来的,现在已经非常入味,空口吃有些略微的咸,但配酒配面却是正正好,就连黑山这个不重口腹之欲的妖,也陪着程晋吃了一海碗。
等程晋将面汤都喝完,他终于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师爷,我发现判官这鬼真的很可怕!”
不仅鬼话连篇,还擅长给人洗脑,堪称地府传.销第一鬼。
“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反应这么大?”
程晋却忽然抬头看天,不与黑鹿鹿对视,今天跟判官老爷的一番对话,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些不太友善的人和话。
“师爷,你知道吗,在我长大的地方,曾经有人同我说过,像我这样的异类,长大了也就只能去码头搬货卖力气,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程晋没喝酒,但他脸上却有了醉意,可见人想喝醉的时候,连吃面都能吃醉,“但今天,却有人说我是个十足干大事的人,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黑山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他程亦安一把扯起来,震声道:“他让你去做大事?是让你去消灭庆恒吗?别听他胡言乱语,程亦安,你就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有其他人顶着,这话不是你告诉本座的吗?”
程晋一愣,忽然低头拨了拨面碗上的筷子,低声道:“倒也不是,只是我刚才对判官说了一番漂亮话,可我……”
当初为什么会那么轻易答应判官老爷死后去地府007?程晋扪心自问,不过就是舍不得。他从前在现代是个独行侠,因为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所以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兼职,生活看似过得不错,却没劲透了。
可来到这里后,他有了师门,也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他为什么会在知道没有来生后平静自如,不过就是知道轻重,做过取舍罢了,毕竟与其奢望更长久的未来,还是把当下过好更紧要。
程晋,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
“人活一世,不过匆匆几十年,程亦安,你舍得你在人间的这些朋友吗?”判官的话犹在耳边,就像是魔音贯耳一般挥之不去,不得不说,判官这话说到点上了。
他会想做鬼差,其实就是不想与现在的朋友断缘。
“可你什么?”
程晋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可我就像师爷你说的那样,就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不想笑就别笑了,没人逼你。”
黑山不擅长安慰人,心里却已经给判官写了一整本的小黑仇,“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从前要本座坦白,如今你自己反而支支吾吾,难道你还要本座去猜你的心思不成?”
程晋瞬间愣住,这太不像黑鹿鹿会说的话了。
黑山便继续道:“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以本座的能力,你恐怕人没了,本座也还没猜到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程晋:……也没必要这么自黑,真的,好歹也是神兽,别这样。
“你是凡人没错,却也是个了不起的凡人。”
夜风吹过柳梢,送来远方的春意,程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后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喟叹:“诶——师爷,你刚才是在夸我吗?”
“对吧对吧对吧!我刚才没喝酒,肯定是没听错!完了,本官觉得圆满了,什么屁的阎罗大王,完全不当也罢!”程某人一副死了足矣的表情。
黑山却被他的惊人之语完全吓住了,也顾不上阴阳怪气程亦安的垃圾发言,在四周下了是个禁音法阵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阎罗大王?判官让你做的大事,其实是让你去做阎罗王?”
程晋讷讷点头:“这不会是个坑吧?”他就知道判官不安好心!!!
黑山得到肯定的答案,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了。他以为判官找程亦安是为了庆恒一事,却没想到根本不是,竟是有关于……地府的未来。
“师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怪让人害怕的。
黑山收敛了眸中的探究,心里却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一桩坏事,程亦安若能做地府之主,绝对是三界之福,判官的眼光倒也不差。
只是……
“程亦安,你知道这世间已经没有神了吗?不管是正神还是半神亦或是仙,都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判官、阴曹、无常这些阴司官,他们都可以是鬼,唯有阎罗大王,他必须拥有神的品格和能力,换句话说,祂必须拥有神性,而天道……排斥神。”
黑山不愧是神兽,很快就得出结论:“程亦安,这是一条必死的路,你不会答应他了吧?”
“当然没有,我还没到这么不自量力的地步。”程晋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完,又忽然蹦出一句,“庆恒,上一个人是他。”
“什么?”黑山一下没听明白,“什么上一个?”
程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下:“判官上一个说这番话的对象,是庆恒。”
黑山登时脸色变得极度难看起来,因为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他复仇的对象不应该仅仅只是庆恒,还有——
“师爷,你还记得我们去岁剿灭山匪时遇上的那个巫师吗?”
黑山虽然震惊,但答得飞快:“是那个配造畜药的那个?”
“就是他,你还记得他临死前说的话吗?”见黑鹿鹿回过神来,程晋才叹了一句,“他说庆恒是神。”
“这也就说得通,当初柳仙死后,庆恒为何要将他取而代之,因为柳仙当初是野神,他恐怕是尝试着去做一个‘神’,但他应该很快发现,野神和神虽然只差一个字,却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之后他玩弄人心,甚至使人惑乱朝纲,算计天道,恐怕都是一种新的尝试。”既是对命运的反抗,又是对成神之路的追逐。
黑山已经听得混乱,他既心惊于庆恒此人的妄为,又害怕程亦安会走上和庆恒一样的路。
“但我想,判官已经后悔找庆恒做阎罗大王的试炼者了。”
“他既是后悔,便不该再找你!他明明知道这是条不归路,却仍旧找你,可见他生性冷酷、毫无同理心,他若是真想有地府之主,为何自己不去!你不要觉得阎罗王是什么好差事,千年之前,我是见过上一任阎王的的。”
黑山的声音陡然从高声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竟想不起一点从前的记忆来,就像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受伤被陈历所救一样。
“师爷,你怎么了?”
黑山只觉头晕目眩,他下意识握紧那枚已经完好无损的玉阙,下一刻就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师爷!师爷!”
程晋哪见过这样的黑鹿鹿啊,登时吓得麻爪,把妖运回坊间后,连夜把离庸和燕赤霞都给吵醒叫了过来。
“大半夜的,怎么又出事了?”离庸身上还沾着些脂粉气,大概率是从某个温柔乡直接过来的。
燕赤霞就非常正人君子了,根本没有夜生活,甚至都还没睡,提上桃木剑就过来了,听到黑山晕了,他立刻伸手探脉,不过什么都没探出来。
“没用的,他是神兽,若他不愿,无人能探他的底。”离庸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开口,“我看大人您也不必太担忧,若他真有事,我们这几个拼起来,都不够救他半个的。”
程晋:……神兽的脸面,果然好大哦。
“所以不如就往好处想,说不定是他得了机缘,正在炼化呢,作为一只妖,虽然我探不出他的深浅,但我想他并没有大事。”离庸仔细感应了一下,看在某位恩人的份上,他又多说了几句。
程晋看了一眼晕着的黑鹿鹿,道:“也只能这么想了。”
而此时此刻的黑山,倒并非如离庸所说得了机缘,而是他正在经历某些他忘记的记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