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戈说完那句话,便有些隐隐的后悔。西尼尔是他目前重要的盟友,他不该对“他”如此发怒。他一直都记得,身居高位,喜怒不可形于色。但面对西尼尔时,他却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又或者是,不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高简加入计划这件事情,既然能得到宋简如此确信的保证,那么本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高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准备好了扳倒他。
但他就是忍不住的烦躁,借着高简的事情发怒,不过是借着由头发泄自己的嫉妒。他试图用自己的怒气“警告”西尼尔,希望“他”能和别的女人保持距离,但又把自己真正的心意隐藏起来,不希望“他”窥探到。
吴戈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心中只觉得叹息,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如此之好那人甚至还是个男人。
他看“他”一头金发,并不以大吴的风俗束起,披散下来时,自带柔软的卷度,中和了“他”淡然疏离的眉眼,就是和旁人不同。
他只觉得那些落在“他”眉眼处、脸畔耳边、脖颈锁骨处的细碎发梢,仿佛是情人柔软的指尖在爱抚着他的肌肤一般,别有一番缱绻的风情,偏“他”浑然不觉,一脸无所知觉的模样,反而更加叫人喜爱。
吴戈又垂下眼眸,看向“他”的身体,却见少年身形挺拔,腰肢最为劲瘦,双腿修长,自衣袖中露出的手腕,筋骨匀称清峻,指节分明。
他见过这双手挽弓射箭,手握弯刀,也见过那双平常平静淡漠的蓝色眼眸,凌厉专注起来的模样。
那么的让人心动。
吴戈想去拂动“他”的头发,更想代替“他”的发梢轻抚“他”的脸颊。
但他的理智好歹仍有效力,让他避开了目光,在心痒到难耐之前,不再继续看下去。
吴戈的语气仍有些生硬道:“那若她背叛了我们,将计划告知了高澹呢?”
宋简认真道:“我以性命担保。”
对于吴戈的恼怒和担忧,宋简能够理解,毕竟对于现阶段的皇帝来说,若是消息败露和高澹反目,他的处境必然会变得极其难受。
但宋简告诉他,他们的处境是一样的,若是高澹生出反意,他无外乎有两种选择攘外必先安内,或者攘内必先安外,他若是要报复,则塞外的异族和帝都内的皇帝,首当其冲的概率十分相等。
而只要他们结成联盟,互相守望照应,三方势力彼此制衡,就算是高澹,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翻脸。
他若攻塞外,则皇城截后勤,他若反帝都,则塞外攻边界。
宋简说的诚恳,吴戈心中的怒气也被慢慢抚平了。
另一种熨帖、柔软、奇妙的情绪,慢慢泛了上来。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命运相连般的连接感,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在这天下的中枢里,苦苦维系,孤军奋战。
但与异族联盟的前车之鉴也不少那些历史的经验教训告诫后人,与蛮族为友,几乎是与虎谋皮。自古引外族入关想驱狼吞虎解决外患的朝代,无不进入混战不休的年代,没有一个好下场。
高澹固然有大不敬的僭越之罪,但也的确有镇国之能,他虽然跋扈似有不臣之心,但的确可守一方平安,若是事迹一旦败露,吴戈几乎能够想象,后世史书会如何写他恐怕要钉在耻辱柱上,世世代代被文人墨客啐上一口“昏君”!
可是,那些外族都是想从中原王朝身上啃下一口肉来喂饱自己,西尼尔却说,“他”想让草原并入大吴。
就算想要保持警惕,疑心“他”在欺哄,可吴戈总是觉得,这个少年或许是不同的。
看着“他”身姿舒朗的站在面前,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眸认真的凝望着你,吴戈就觉得,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会脏了“他”的手。
然而身居高位者,谁又没有心机?
吴戈却感觉自己宁愿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去执意相信,“他”是真的光明磊落,纯然无辜。
哪怕他心中很是清楚,他们联盟的纽带在于高澹,若是有朝一日,高澹真的被他们联手扳倒……他们的联盟或许就旦夕可裂。
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眼前这个诚恳认真的劝说自己相信“他”的少年,还会对自己耐心恭敬吗?还是说,会露出冰冷的目光,露出獠牙?
自己呢?
自己会依然愿意相信“他”的真诚,还是会果断的抛弃这个曾经的盟友?翻脸无情,将对方视为下一个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时间还长,对付高澹总得花上几年,这几年中谁又知道会有多少变数,眼下或许还不必思考这么多。
吴戈给了自己一个理由,让自己暂且放过了那令他不悦,却明白始终要面对的问题。
他终于慢慢的开口道:“口说无凭,你总要给我一个信得过的信物。”
他说:“不如便让高简入宫,成为皇妃。”
宋简干脆道:“不行。”
吴戈眉毛挑了挑:“为何不行?”
“她许诺帮忙,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承诺事成之后,能让她掌控自己的命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成为皇妃有何不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是高澹见了她,按例都要对她行礼。”
宋简摇了摇头:“她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么,”吴戈道:“我将她许配给你兄长呢?”
宋简微微一愣。
“我可以封她为公主,以宗室身份和亲塞外,但允许她居住在皇城内,又或者,你可以留下你那兄长,充为质子。”
“陛下,你好像习惯性的认为,是我等蛮夷在请求上国的襄助,”宋简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即抬眼直视着他,声音虽然依然温和,但语气已经强硬了许多。“但我们的联盟,是彼此平等,互助双赢,不是一方求着另一方。我们都需要彼此付出全力,为什么您一定要玩弄这些计谋,让人心里不痛快?我知道高简身份敏感,若是有心欺瞒,直接隐瞒不说,你也不会知晓内情,我据实以告,本是展示诚意,却让你如此猜疑?陛下,你合作的诚意在哪里?”
吴戈不言不语,却在她的怒气下退让了开来,过了片刻反问:“若是我将高简指婚给你呢?”
宋简这次迟疑了一下,倒是真的思考了一会儿,“……也不好。”
“怎么?难道你们不是两情相悦?”
宋简觉得这个说法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会是两情相悦?只是一见如故。”
吴戈盯着她,观察了许久,见她不似说谎,这才眉眼间微微松缓,点了点头道:“好。”
其实在“他”说,愿以性命担保的时候,吴戈便默认了高简加入的事情,后面的刁难,不过是因为心中的些许不甘。可没想到,却能得到一个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般的谜底
不是两情相悦,只是一见如故。
甚好。
但在宋简听来,这声好未免有点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可见吴戈就此不再纠结和追究高简的事情,她便也没有深究。
于是一转眼,部落使团便到了离京返回的日子。
走出城门后,又沿着官道行至郊外,不远处的山丘上,便清晰可见几道人影,似乎一直等在这里,远远相送。
巴克尔发现了,宋简自然也发现了。他疑心自家妹妹装成男子去骗得了高澹妹妹的欢心,尤其是在她身上发现了荷包的时候中原女子以荷包定情,巴克尔也知晓这个传统。他虽然没问,宋简也没说,可除了她三天两头去见的高简,还有谁会送她荷包?又还有谁送的荷包会被她带在身上?
这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所以此刻,远远的瞧见那人影中,为首之人身形纤丽,明显是位女子,巴克尔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他扭头去瞧身边的妹妹,见她也认了出来,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对方。
但她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向她挥手,对方也矜持而克制的只是站在那里,以目光相送,若是不明内情,看起来便不过只是两个萍水相逢,恰好遇见了的陌生人。
“西妮尔,”巴克尔道:“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宋简收回目光道:“我们会再回来的。”
……
这一趟出访,雄鹰部落上贡了许多牛羊马匹,而作为回礼,大吴赠予了一大车队的茶叶、丝绸、黄金、粮食、铁器……
用这笔资源巩固实力、拉拢盟友、分化敌人、收拢人心,一年便过去了。
到了年关将近之时,其他的部落依循“惯例”准备骚扰大吴边界,劫掠财物粮食以及人口,高澹还被强留在京城,不等城内守军准备奋战,宋简就已经带着部下一口将进攻者吞了下去。
有了来自大吴的武器装备支援,不过一年半,雄鹰部落便成为了草原上最大最强的部落,堪称霸主。
而吴戈也根据约定,开通了边境集市。
一时间,一切事情都仿佛颇为顺利的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宋简做好了这只是个开始的准备。
果然,随着边境官员的更换,新上任的主官对于草原部族的态度十分轻慢,他曾在高澹的手下为官,一上任便大肆宣扬草原民族的心狠手辣,以及与边境人民的血海深仇,草原上的人民前往集市买卖生意时,他手下的官吏态度一日比一日更差,刁难嘲讽都是常事。
宋简心里很是清楚,这是高澹的手笔,他被吴戈想尽办法拖在皇城内已经这么久了,绝对会有所动作,不会就这么放任草原与大吴和平下去。
毕竟太平盛世,何须“武神”?
只有战争,才能给他足够的空间成长、膨胀,赋予他与吴戈抗衡的资本。
乱世才能改朝换代,盛世政变,没有了妹妹做贵妃,生皇子的可能,即便是黄袍加身,也绝难服众。
当矛盾渐渐叠加,火气越来越大,一方将草原民族视为蛮夷,鄙夷轻慢,心里想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方头脑简单,不少人觉得直接武力抢夺更为方便,何必忍气吞声,很快,边境的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
在这样敏感的氛围中,又过了一年左右,一队草原商队在边城集市中突然暴起伤人,与边城守卫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吴戈无法继续弹压朝中将高澹调往边塞镇压的声音,只得同意放行。
而高简也执拗的跟在高澹身边,一同来到了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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