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无水汪洋,万雪夜乍吐莫名一语,顿令闻者侧目。
望着眼前佛缘深植的年轻人,缺舟一帆渡忍不住问道:
“你有什么预感?”
“不明所以。”
万雪夜心下同感莫名,话到嘴边便即吐出,就好像一切只是自然而然……一种无由的明悟就这样笼罩住了她。
殊不知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在外力匡扶下的想法。
只知道并不打算率先终止这段精神求索过程的佛者语焉不详:
“或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什么意思?”质疑心起的万雪夜本能反问。
“我是在回答你的问题。”缺舟一帆渡说。
“我没任何问题。”
“也许,这就是问题。”
深感不解的万雪夜看向缺舟一帆渡,那神态就像坐等贤师解疑的佛前弟子一般。
“在肯定的当下,产生疑问,在行动的当下,反而停滞,或者,心生抗拒,却将事情推向一个原本不预期的结果。”佛者径将玉笛敲入掌心,“一个念头,足以让未来产生分歧。”
“你又预见什么?”万雪夜接着问。
“近了。”
同样一声判辞,却是截异的语气,不带丝毫迟疑与徘徊。
转身远目的缺舟一帆渡视线直直越过青石桌案:
“你的动作很快。”
“你也是。”不知何时悄然落座佛者对面的念荼罗表示彼此彼此。
缺舟一帆渡:“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在掌握之中。”所谓变数难测天意弄人,不外如是。
“你是说万雪夜。”
不可否认的是仁刀传人对魔考的感应力确实非同寻常。
“独眼龙无法替你排除他。”
目光微闪不动声色调转身形将万雪夜翼护在后的缺舟一帆渡直白判断道。
“所以,你来了。”
“是你来了。”
说话间,晦暗光线投在大智慧身上拉开一片阴郁婆娑,婆娑树影随风轻摇晕开尘霾森罗。
丛簇松林交迭过往执迷,是倒吊苦行的僧者修行所在。
“你想阻止,”悬于铁松树梢的念荼罗说,“然后利用我的神通通知梵海惊鸿。”
“非是你的神通。”缺舟一帆渡白眉轻皱。
这是对甘心奉献肉身作舟之佛友应有的起码尊重。
“是我,一直是我,终归是我。”所谓觉者终究成为证道事业的一环,“你想让一切回归常轨而行,最后却印证我就是常轨。”
“千年前,三十六名高僧;然后,七十二名;再然后,一百零八名。”
历数地门历史的佛者目光清正全然不困于彼此关系。
“现在,是你,大智慧。”
“这个名号,代表永恒不变的法——”念荼罗说。
那面正说着,这厢冷淡截断对方话语的缺舟一帆渡坚持存疑立场:
“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就如同当初的颠倒梦想,也没法让紫金钵归地门所有。”
而是在历经一切之后,适逢其主,遇到了现今的梵海惊鸿……
侧耳作聆听状的缺舟一帆渡似乎能听见传自天门的阵阵鼓声,那是对无我梵音向外扩张的因应手段之一。
“你真以为他足够成为地门的阻碍?”大智慧问。
“阻碍行动的不是梵海惊鸿,而是——”交谈至此,佛者首度抬眸正视念荼罗,“颠倒梦想。”现今佛劫事态加速,只要天门提早防范,剩下的,就是参悟颠倒梦想的玄机。
“有这么简单吗?”
目光如炬的大智慧似乎早已透彻缺舟意图。
“六祖之前,紫金钵便失落,谁也没得到什么,佛国从此自绝于尘。”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此为初祖传法偈。
而佛国与尘世唯一的牵系,便是历代禅宗衣钵传者。
但在传至六祖之前,达摩金光塔经历一场变故,致使紫金钵失落,为了不使封印松动。
达摩金光塔受六祖法旨,从此坚守着隔绝尘世的原则,不再移转他处。
“彼时地门尚且无名,如今始为境外所知,却逢阻挠,”缺舟一帆渡反问,“难道你不曾想过,也许地门真正不是紫金钵的归处。”
“或者,紫金钵最终归你。”
大智慧看着眼前人。
闻声瞑目的佛者淡然以应:
“那并无意义。”
“所以你想让梵海惊鸿拿着颠倒梦想带领天门抗拒地门,让一切变得有意义。”道,不证不明!
“你知道这口剑?”缺舟一帆渡伸笛一指背上法器,雕琢细致的剑身隐匿匣中藏而不露,呈现在外的剑镡镶有通透如晶的宝石。
“文殊。”念荼罗道。
相传文殊菩萨顶结五髻,以代表大日五智。
手中持剑,表示以智慧为利剑。
以此为名,不难想见佛者觉悟。
缺舟一帆渡:“我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背负以及坚持,一个善意的提醒,太过急躁不是好事。”
大智慧:“所有行动尽在掌握,无论是成是败,是进是退。”
“那你为何还在?”
“正要出发。”纠缠黑发解绑,任由身形下坠的念荼罗恰恰堕入一片无水汪洋。
无水汪洋
景依旧,人依旧,举杯谢客的缺舟一帆渡语气平静:
“不送。”
望着僧者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脑海当中的万雪夜神色惘然:
“嗯?”
“怎样了?”缺舟一帆渡问。
“方才好像有人来访。”万雪夜道。
“是吗?”语气放缓的缺舟一帆渡不着痕迹地揭过此节,“说不定你的双眼甚至记忆骗了你。”
话中禅机一若彼时彼处。
地门·光明殿
“奇怪,大智慧是跑去哪里了,怎会这么久都没看到人啊?”
望着空空如也的高台,千雪孤鸣顿觉一股虚无情绪自心底油然而生。
岂知一旁的藏镜人同样对挚友话语感到违和:
“你在讲什么,大智慧……”
伴着低沉男音定睛看去,只见念荼罗端坐殿中倒似从未离开过一般。
“一直都在光明殿。”
耳畔依稀有钟声响起的千雪孤鸣眼色一变,倒似全然忘了原先问题,后知后觉道:
“啊!对啊,大智慧一直都在,怎样了吗?”
“方才你不是问……”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罗碧看来还待说些什么,话说一半却是说不下去。
因为他忘了自己要问些什么。
“问啥?”千雪孤鸣诧异地看向藏镜人。
紧接着,念荼罗开口了:“罗碧,你的记忆,是否欺骗了你?”
“就如同大智慧所讲过的,随心引导,就不会受到没必要的蒙蔽,眼是如此,心亦如此。”藏镜人答道。
就在此时,一条白衣佩刀身影步入殿内。
直似推金山,倒玉柱般纳头便拜的云间独步行礼道:“逾霄汉拜见大智慧。”
这是最后一位天护。
“结果?”念荼罗问。
无我梵音的范围总归未覆盖至整个达摩金光塔,因此大智慧仍非全知。
“抢夺紫金钵失败。”逾霄汉说。
话中所露讯息令旁听三人心下震撼。
对此,饶是独眼龙也不禁瞠目:“你闯入天门境内?”
“哇!”千雪孤鸣更是咋舌,“这个胆也太大了吧,一个人去啊?”
“失败?”念荼罗叹道,“可惜了。”
“为何大智慧要派他独自潜入天门呢?”藏镜人问。
“吾佛慈悲,非到必要,不施雷霆手段。”低眉敛目的大智慧周身自然而然地透露无边悲悯,“若能用最低限度的减损,达到地门淑世的理想,那是再好不过。”
可惜抢夺紫金钵失败无疑说明证道路途上流血牺牲在所难免。
藏镜人对此倒似浑不在意:“天门以佛国正宗自居,顽抗至今,妥协已无可能,就算顺利夺取紫金钵,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便是地门采取防守也免不了一番大战,倒不如地门主动出击,一劳永逸。”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途径了。”叹息一声的念荼罗暗道无奈,“所以我才说,可惜。”
“罗碧啊,这下你开心了吧,好战分子。”撞了一下挚友肩头的千雪孤鸣揶揄道。
“大智慧。”逾霄汉倏然开口。
“嗯,”同云间独步对视一眼的大智慧于是吩咐道,“逾霄汉留下,其他的人暂时退下。”
眼看三大天护离开,念荼罗这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仍是失败了。”说完,面无表情自承失败的逾霄汉便即拔刀切肤自刑。
有鲜红的血流自伤口冒出,但云间独步眉头也不皱一下,倒似全无所觉。
可怖一幕直令常人心寒丧胆。
然而习以为常的念荼罗只是低宣一声:“吾佛慈悲……”
无水汪洋
手持天人迎风吹奏的白衣佛者笛音戛止,因为他已嗅到了随风而来的血腥气,而在缺舟身后,则见一道撑伞紫衣人影迈步而来。
曲高和寡的一曲无疾而终,再看桌上,早已是两杯清茶等候。
“请!”伸笛一引的缺舟一帆渡示意杜松槐入座。
佛者对眼前人此来早有所料,区别只在早晚而已。
同为苦行法门修者,当初一探禁地之时更受念荼罗点拨之恩,昙华对阿修罗窟自是关注。
念荼罗之消逝更是引起他的注意。
“请!”颔首聊作致意的杜松槐便即撩袍落座。
举杯啜饮香茗一口的他慨然击节道:“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这是盛朝诗僧皎然所作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个中意涵既是佛家禅宗对茶作为清高之物的一种理解,也是对品茗育德的一种感悟。
杜松槐唱罢半首,歇得一歇,对面的缺舟一帆渡亦拍案高歌续完全诗:
“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诗中的主人公认为饮茶不仅能涤昏、清神、更是修道的门径,三饮便可得道全真。
借助于饮茶使思想升华,超越人生,栖身物外,达到羽化成仙或到达参禅修行的美妙境界。
依托外力代为彻悟,也是地门奉行的理念之一。
听出话中真意的杜松槐口中又自朗吟道:“遁隐深山居草庵,万念俱抛身自闲。远离山外喧杂世,独占庵中天外天。”
这首绝句则属东瀛高僧泽庵宗彭所作,诗中道尽闲寂的隐居生活之妙,一若现今地门祥和宁静的隐逸安然。
“一念起则万劫动,是否不妥?”
凝眸发问的昙华语气十分认真。
就好比在大智慧眼中的缺舟一帆渡是作为质疑面而存在,主动与萨埵三尊接触的行为也确凿证实了这一点。
但在分明清楚佛者能为的杜松槐看来,缺舟一帆渡冷眼旁观甚至于推波助澜的举动岂非同样坐实对方立场。
倾水覆地的佛者眉目一派安然:
“坐而论道,实为空谈。”不容置喙的言辞宣告地门入世势在必行。
“这是你的态度,还是他的态度?”昙华问。
缺舟一帆渡不答。
自嘲轻笑一声的杜松槐摇了摇头,跟着作出最后尝试,尝试遏阻将起灾厄:“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亦说之,如优昙钵华之一现耳。”
这段禅语出自《法华经》,表明佛法珍贵,稍纵即逝,劝人及时醒悟、弃恶从善。这里是劝他们放弃这种无谓的痴愚。
“阿弥陀佛。”
双掌合十行礼的缺舟一帆渡致谢示意,示意确然有将昙华话语听入心中。
话虽如此,但眼前人单方面的想法仍是无法动摇高僧大愿。
不能证明这条道路的错误,也就无从置喙此举的可行性,更所谓劝人弃恶从善。
因此深感棘手的杜松槐也只能选择作罢:“阿弥陀佛!”
同样的佛号作结画下禅辩句号,昙华亦自离去,徒留缺舟一帆。
遗世独立的白衣佛者站在高崖上,俯瞰三十丈下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急流——
高崖下的江水,被两旁蓦然收窄的崖壁紧夹,和江流底许多暗礁阻遏下,不甘屈服的激流奋起挣扎,形成一个个择人而食的急漩,凶险万象。
半截江流活像一条张牙舞爪、起伏狂翻的怒龙,带起汹涌波涛,延绵无尽地向东激冲奔去。
连带着被冲走的还有缺舟一帆渡之心神,随波浮沉的思绪最终漂流至一处岸边,岸上是一处险峻恶岭。
在这片松竹遍布的深山绝岭,以竹子和茅草搭建成的小屋子内,却透出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远远看去只是间普通的隐士居所,但是细看便会发现:小屋周围的竹林与松梅分布,错落有致,而小园内几畦菊花,更显示出一股出尘的韵味,白天的话会有阵阵山岚抹过。
居住在这个地方,似乎随时会有山猿献果、仙鹤栖息一般。
而这个宁静的地方,正如其名——
琅琊居。
时值深夜,佛者脚步渐近,已能听得到一阵奇异的吟书声:
“舜其大知也与,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这段文字语出《中庸》,是在宽慰因行事作风诡谲缘故同受两方另眼的缺舟一帆渡。
也昭示着皇甫霜刃请动此人牵制缺舟一帆渡之原因。
看似不轻涉红尘只作壁上观的白衣佛者却为地门大计几度出手。
原作中的他先是亲身渡化守关者作为大智慧载体,后来更凭笛声为引襄助无我梵音突破天门防线。
加上其人举世无双的千载根基,怎能不令寰宇奇藏不严阵以待。
倘若皇甫霜刃同样拥有绝对的武力傍身,那他大可以凭借先知先觉剧透一路平推,全然不用在意搅混水导致事态失控的问题。
但不幸的是他没有,所以他能做的首先是要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拨乱局势下的牺牲品。
因此掌握佛者底线就显得尤为必要,于是寰宇奇藏同缺舟一帆渡达成了一个赌约,内容是看佛者能否不凭神通渡化一名普通采参客。
然而直到缺舟一帆渡跳下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坑。
令人乐在其中的坑。
对方所展露的性格也确然很符合佛者脾胃。
“炊烟尽处有人家,一亩耕勤到日斜。薄米犹同星入碗,桑居亦可号琅琊。”饶舌口音并不刺耳,反倒别有一番方言风致。
诗号话毕,放下手中书卷的单夸看向门口:“未知大师此行何来?”二字称谓底定来者身份。
推门而入的那人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佛珠斜肩挎,草履行来稳,赫然却是念荼罗。
“你想见我,是准备接受我的渡化吗?”缺舟不能渡人,悟者能可自渡。
“非也,”单夸摇了摇手,“只是想请诸位大师看一出戏。”
“哦?”大智慧语调存疑。
话音未落,单夸举手平摊递呈幻灵慧眼,投影模糊画面:
“此戏名为——有惊无险!”
简单八字拉开圣战帷幕。
天门边境,鼓传异响。
低沉偏又绵转有力的鼓声掀起无形音波叠叠扩散,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惊觉鼓声入侵欺扰禅心,万众一念的经声驱使佛修意志,激荡早已汇聚天门佛力的晨钟,遍扬法音。
“将全境佛力灌入晨钟,无疑昭示紫金钵现在的位置,既然决定顽抗到底,那就只有……”
察觉攻势受阻的念荼罗神色不变。
“进攻了。”
普渡命令既下,八关武佐齐齐进发,一时间破空声不绝于耳。
来自地门的护法僧众,鱼贯而出,由四个方向纵深而来意图分割战场。
这是唯有地门这般战力充沛的组织才能采用的方略。
少室古刹
“叮!叮!叮!”
三下清脆的磬声,从做晚课的大殿传来,念经声倏然停止,铜殿之内只有晦明不定的些微亮光从门缝间流泻出来,显得神秘莫测。
本来梵唱吟咏之声不绝的整座禅院忽然间万籁俱寂,只有鸣唧唧之音,逐渐填满山头与寺院的空间。
跟着,是一个接一个的僧侣,鱼贯从铜殿后的大殿双掌合什的走出来。
有若长蛇阵的僧众,非但没有散队,还在头戴平顶帽的虚音之带领下,笔直朝白石广场这边走过来,正面迎击外道入侵。
“金刚棍影,四方结阵。”
伴着一声集结,全体僧众都如臂使指地,整齐划一地布开金刚四方阵卯住地门人马。
眼看地门人马一时难以窥破关窍,面临逼退之际,但见八关武佐强势入阵切断战局枢纽,棍阵顿现缺口,加之众僧分神对抗鼓声扰心,不由节节败退。
危难关头,鼓阵天降,回返攻势辟开战局……
场间少室众僧如潮退散。
而在高处,却见达芥子·优钵昙摩,一夫当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