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马的马车“嘚儿嘚儿”地行过无人的街巷。
    车外只有马蹄落地、车轮滚动的声响。
    整个内城区一片死寂。
    吕进财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乡下鬼故事。
    有些鬼怪经过时，就会产生古代“净街”的效果。如果贸然闯入，便会被鬼怪抓走吃掉。
    那像是母亲吓唬小孩的故事，已经离吕进财很遥远了，没想到死后却是碰到了近似的场面。
    吕进财想起了当年讲故事的母亲，还有乡下老房漏风的窗户，还有他的祖父母……记不清面容了，只记得是和善又倔脾气的老头老太，不愿随着他们搬到城里，每次去乡下看望他们，都会给自己做很多好吃的；也记起了他们的丧事。在乡下办的丧事很热闹，那些他不认识的同乡纷纷前来吊唁。他父亲请了人做席面，一盆盆的菜，端上桌没一会儿就被吃了个底朝天。整个院落内都吵吵嚷嚷的。那些不认识的人看到他，都会用带着浓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话夸奖几句。
    他父母的丧事就简单多了。
    没什么人去。
    就连他，都差点儿没去成。
    他父亲先去世的。原配妻子都没通知他。后来母亲去世，也是已经再婚的原配妻子操持，同样没通知他。
    要不是他那会儿经常去找他们，恐怕都要错过父母的落葬。
    至于他自己……
    吕进财捏紧了拳头。
    他稀里糊涂地到了酆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总归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出租房里死去，身边都没个人。
    而死后……
    他第一次回到人间的时候，就去看了。
    出租房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床铺，搬进了新人。他粘在墙上的挂钩还在，买的插线板也留在原地。
    他又去了原配妻子和第二任妻子那儿，没见到自己的遗像牌位，两家人都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再去了父母落葬的墓园，一座座墓碑、一块块壁葬搜寻，就连骨灰暂存处都看了，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那会儿还不会熟练运用自己鬼魂的身份，只是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自己的归处，就消耗掉了那一次外出的时间。
    他郁郁寡欢地回到了酆都，依旧不甘，又大着胆子，去寻找那仙山。
    马车如能探知到他的心声，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这次，车里没有了那看不见的人。
    他上了车，到了海边，前往仙山，拾级而上，跪拜在那宫殿前。
    手腕一痛，他知道又成了。
    第二次回到人间，他比之前更熟练了一些，能显出身形，与活人交流。
    虽然时间很短，且无法做到周全，但他还是找房东问出了关键。
    确切来说，是吓得房东一见到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了他死后发生的事情：
    “……跟你合租的那个小秦给你带早饭，开门就看到你躺在那儿，吐了一身，应该是醉酒呕吐呛死了……”
    “……他叫了警察，查了你身份，还通知了你老婆……”
    “……没人来啊！他们不来！警察打了电话，我都给打过电话！求了啊！求了好久！最后还是我给你安排的落葬！小秦也出了份子钱！我们给你好好葬了啊！”
    “……我们请了和尚念经，做了法事的，给你、给你海葬了，政府给的优待……现在海葬老好了！还需要排队呢！一般人想海葬还不行……真的，不是随便扔了！海葬还有悼念仪式，一艘大船，老气派了……”
    房东后面的碎碎念，他已经听不进去。
    他孤零零地死去，死后被陌生人洒进了大海，仍旧孤独无依，去了酆都，也没收到过一分亲人的悼念。
    转念间，他来到了原配妻子的家，看到她再婚的家庭，看到他的孩子熟稔地叫那个陌生人爸爸；他又转去了第二任妻子家，看到的是同样和睦的一家人。
    他只能孤零零地飘在窗外。
    他只能一个人、一个鬼……
    他好像又听到了重逢后老父老母的斥责，看到了两任妻子愤怒又冰冷的眼神。
    他好像回到了监狱，回到了看守所，回到了审讯室，回到了……那一天……
    他将那个抢劫犯推下了车。
    后视镜里，那个抢劫犯好端端地坐在地上，还有力气指着车屁股咒骂。
    “……如果不是那个人杀了那抢劫犯……”
    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他如行尸走肉，回到酆都，又走了一遍拜见仙人的过程，第三次回到人间。
    这一次，穿过酆都的城墙，他直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界。
    那是一处甲板，能看到海天一色的美丽景致。海风拂过脸颊，阳光洒满身体。
    他一个鬼，感觉不到温暖。
    他生前从没有出过海。
    周围的一切如此陌生，他却没有看新奇的打算。
    人群的嬉笑声响起，却又好像隔着一层帷幔。
    他没有任何迟疑，缓缓转过头，看向甲板的角落。
    一家三口靠在栏杆上，亲昵地靠在一起，拍着照片。
    活泼的小姑娘，温柔的女人，还有……还有那个看起来稍显木讷的男人。
    他不认识那个男人，他知道就是那个男人。
    他最终归于大海，又回到大海；那个人也正巧在这片海上。
    这是仙人给他的机会。
    “……如果不是那个人杀了那抢劫犯……”
    仙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仙人让他看清了真相。
    那个人……那个罪魁祸首，过着幸福的生活，甚至不知道有一个人因他而妻离子散、孤独死去。
    不该是这样的！
    马车停在了海边。
    吕进财犹如游魂，飘下了马车，登上了早已候在那儿的小船。
    他登上了仙山，一路飘上了那些台阶，来到了华丽的宫殿前。
    他继续向前、向前……
    转瞬，他就身处在宫殿内，隔着厚重的珠帘，仰头望着宝座上的人影。
    吕进财跪下，额头贴着宫殿里冷硬的地砖，“胡大人……那恶杀人犯不仅过着好日子，不仅是过着好日子……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忘了！他怎么能忘了！怎么能——”
    他声音哽咽，如泣如诉，又逐渐变得嘶哑尖利，好像恶鬼的呻吟。
    ※※※※※
    零时新闻：[图片]
    ※※※※※
    黎云看着手机上新跳出来的通知，点开，才看见是一张ai图片。
    他心里咯噔一声，因为那图片内容是一座云雾缭绕的青山。
    看着像是ai发癫，云雾中有鲤鱼跃出，山上有巨蟒盘绕，就是山底下，也有不可思议的闪耀水面和露出一只头的四角巨兽，完全不合逻辑。
    但是……
    黎云的目光落在发出这条微博的账号上。
    零时新闻。
    是那个“零时新闻”。
    黎云皱起眉头，翻着“零时新闻”最近发送的那些内容。
    都是和灵异沾边的广告，没有那种一堆废话的社会新闻，加上刚刚发的这“仙山”……
    江龙昌之前便说，酆都异变，突兀地冒出来一座仙山。
    这“零时新闻”是在暗示酆都又起了变化吗？还是有其他深意？
    黎云百思不得其解。
    他其实有试过给“零时新闻”发私信，但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他也给白无常提过这个账号，但白无常那边好像也没查出来这账号的底细。
    用三院那位老鬼尹士康的话来说，这世界上的高人多了去了，装神弄鬼的也不少。
    一个白无常查不出底细的账号，可能是背后藏了个如老板那样的隐士高人，也可能是牛海西那样的混子。
    黎云仍旧不安。他给李叔发了消息，让他帮忙联系江龙昌。
    既然是发了“仙山”的图片，那应该是和酆都有关吧。
    微信跳出了新消息，却不是李叔的回复。
    黎云看着那个“阿正”的昵称，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弟弟。
    ————
    阿正：【[群聊的聊天记录]】
    阿正：【[邀请你加入群聊]】
    阿正：【小兄弟，我刚想起来，我爸生病，我姐托关系找人，找了大师】
    阿正：【就这个群。我也在的。里面都是病友。】
    ————
    黎云点进了那个名为“祈福平安”的群。
    刚进去，就受到了热烈的刷屏欢迎。
    黎云一时怔愣。
    他还是读书时候加那种二次元的qq群看到过类似的场面。到大学时，qq群都没人这么欢迎新人了，也可能是他混的群都成了死群。接着，微信崛起，微信群多为工作群、三次元的群，更不兴这种“欢迎新人”的仪式了。
    文字的欢迎，表情排队，哗啦啦一片。
    黎云看得眼花。
    但不多时，这种整齐划一的欢迎就结束了。
    阿正给黎云介绍起了群里的众人，被点到名字的一一跟黎云问好。
    这场景，很不网络。
    黎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和这群人实在是格格不入。
    好在对方也不需要他回复。
    排着队的欢迎、排着队的介绍，就像是工厂流水线。
    走完流程后，群里短暂安静。
    接着，就有个叫“林”的人出来“说话”。
    ————
    林：【小兄弟，你家人是生什么病啊？】
    阿正：【林道长很有门路，介绍的大师都能药到病除。我家老头刚手术完，现在恢复特别好。】
    门文：【恭喜恭喜[恭喜]】
    佳佳木业 ：【恭喜[恭喜]】
    天天sky：【我妈妈明天手术，接好运】
    乐凤：【接好运】
    韩阿六：【接好运】
    ————
    这短短几句话，群里又开始刷屏了，黎云看得无语。
    他干脆放弃“融入集体”，直接私聊那个“林”。
    ————
    黎云：【请问下，阿正的姐姐认识的那个胡大师，是你介绍的吗？】
    林：【？】
    黎云：【我之前有和他姐姐聊过，但没多说几句，她就忙活她家老爷子的事情了，后来也联系不上。】
    林：【这样啊】
    ————
    黎云感觉到了不妙。他可能是太直接了……
    不知道医院那边有没有报警。池鸿飞应该是没报警，也没听那些小医生们说要报警。阿正那一家子也不像是要追究这事情的样子。
    至于阿正姐姐本人……黎云从阿正那儿拿到了联系方式，可却加不上对方好友，阿正也说联系不上他姐姐。
    中年女人那晚上受了惊吓，之后失联，怎么想都令人担忧。白无常那儿没有消息传来，阿正这个亲属也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黎云感到头疼。
    整个事件中好像就他一个正常人。
    或者，整件事中就他一个不正常？
    看这些人习以为常的态度，他们应该不会防备有人报警、追责。
    黎云看着沉寂下来的聊天框，有些拿不准这个“林”是在提防什么，还是这个“林”根本就不知情。
    ————
    林：【阿正姐姐的事情我听说了。胡大师那边也跟我知会了一声】
    林：【胡大师还怪我胡乱介绍人，把我删掉了】
    林：【你如果想走胡大师的路子，现在可就难了】
    林：【我这边就只有胡大师之前的联络方式。现在应该联系不上了。但你想去看看，也是可以】
    黎云：【联系方式是？】
    ————
    那个“林”又不再回复了。
    黎云皱眉，还想要追问，就收到了阿正的消息：【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接触那些大师？】
    黎云微微发怔。
    “第一次”？要说“接触那些大师”，他算得上是经验丰富。真大师、假大师，他可都接触过了。
    阿正：【林道长做中人，一次五百，童叟无欺，不讲价，先交钱，后给联系方式】
    黎云张了张嘴。
    他接触了那么多大师，自己也接过“生意”，但好像还没有过任何金钱交易。
    成为鬼之后，他的花销全在日常上，跟普通人都没什么区别。
    哦，不对，之前机票、住宿什么的，花了还挺多的。他原本一个内向宅男，也就小时候跟着父母旅行过几次，第一次工作出差还把自己给搞死了……
    黎云叹气，给那个“林”转了钱。
    果然，钱一打过去，对面就又“活”了过来，给黎云发来了一个地址。
    黎云眼皮跳了跳，【这地址我知道，我也去找过，没找到人。】
    “林”发来的地址，正是那一晚他和胡大师“交手”的地方。
    胡大师死遁逃走，没了踪影。
    “林”又没了下文。
    黎云都要以为自己这五百块要打水漂了，没想到对方又诈尸般来了消息。
    这次是一个新地址。
    ————
    林：【这地方我也就是听说，没有去过。你过去得找一找。具体哪一户，我就不知道了】
    林：【其实，你也不必死磕胡大师。我这边还认识其他大师，也很厉害的】
    林：【你去了别说是我给介绍的。上次阿正姐姐那事情，胡大师都不待见我了】
    林：【我这也是看你新人，自己摸索吃力，给你指条明路】
    ————
    黎云懒得理会这人，但要是这地址再扑个空，他还得回来找这个“林”，只能好言好语地道谢，并谢绝了对方介绍其他大师的想法。
    结束了和“林”的交流，黎云忽然想起了牛海西。
    可能是这个“林”给他的感觉和牛海西很像。
    黎云心中一动。
    牛海西在那圈子里混着，认识三教九流的人物，说不定就认识胡大师。
    孔冬梅也有可能听说过那么一号人物。
    黎云找到了自己之前的思维盲点。
    他或许把那个胡大师想象得太高大上了。
    对方虽然是和黑无常、千年缉凶那等大人物、大事件有关联的人，可对方同样也是欺骗中年女人那种迷信普通人的邪魔外道。
    从后者的方向上搜索，说不定能更快找到人。
    黎云干脆给牛海西和孔冬梅都发去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