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回家的时候，除了带回来了晚上的饭菜，胳膊肘还夹了一只纸箱。
    他有些手忙脚乱的，一进家门，首先将纸箱放了下来，又招呼了客厅的黎菁菁，“你买了什么东西啊？那么大个箱子，还没什么分量？”
    他放下两人的晚饭，转回头，就见黎菁菁撑着拐杖站起，蹦跳着靠过来。
    “你别动。我来拆。”王升说着，取了剪刀。
    “是好东西。”黎菁菁笑着，脸上充满了期待。
    “神神秘秘的。”王升也笑了起来，划开纸箱上的胶带，“是前天晚上买的那个东西？前天晚上你玩手机玩到十二点了吧？买的什么？”
    王怡秋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自黎菁菁受伤，王怡秋就一直陪着黎菁菁。也就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她为了避开小黎云，跑出去了一会儿。
    宋英英也因此经常过来，算是陪着王怡秋。不然母女两个阴阳相隔，王怡秋只会盯着黎菁菁发呆，很是无所事事，容易陷入抑郁的情绪之中。
    黎菁菁倒是能自娱自乐。她本就当了多年家庭主妇，没受伤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忙活家务，培养点兴趣爱好；受伤之后也能刷刷手机，看看电视，还把以前玩的拼图、刺绣都给拿了出来。王升帮着把这些东西铺开，方便黎菁菁白天在家打发时间。
    晚上，等王升回家，王怡秋就没什么事情了，会去三院找宋英英玩。如果宋英英当天陪着她，那就是两人一起回三院。
    今天宋英英并没有来。她追的剧更新了，那个有会员账号的护士也正好轮班，她要去追剧。
    宋英英这种随意的态度，反倒让王怡秋轻松不少。她们就像是普通的好闺蜜，有空时互相做伴，有其他事情的时候就自然分开。而不是像监护精神病人一样监护王怡秋。
    王怡秋不知道黎菁菁买了什么。王升没看见，她就更不知道了。
    父女两个都很好奇，探头看向纸箱内部。
    纸箱里白花花的，是一堆防震泡沫。
    王升很显然不太会处理这些东西，想要将防震泡沫拿出来，结果刚一松手，就见那些泡沫洒了满地。
    “哎呀，你笨手笨脚的。别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啊。”黎菁菁叫道，将手伸入纸箱，拨拉几下，露出了被防震泡沫掩埋的小盒子。
    “怎么盒子套盒子啊？”王升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去拿扫帚。别吹得到处都是。”黎菁菁指挥王升。
    王升应了一声，却还是扭着头，看着黎菁菁手中的小纸箱，“你买了什么东西？”
    他扫了扫地上的泡沫，心不在焉，总感觉黎菁菁这突如其来的兴致有些不一般。
    王升皱起了眉头，想到了王怡秋去世后的事情。
    他们两个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段时间浑浑噩噩的，被周围人推着，给王怡秋办好了葬礼。他们如行尸走肉，只是按照本能活着，做着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王升脑海里是有些清醒意识的。他知道他们有父母要赡养，他们彼此也互为依靠，但这种念头刚起来，很快又会被压入心底深处，身体会重新变得僵硬，只剩下机械性的活动。活着，但也只是活着。没有了笑的能力，也丧失了哭的情绪。
    黎菁菁大概也是如此。
    然后，突然有一天，黎菁菁说要去买东西。
    他们打听了最好的寺庙、最好的香火，在家供奉着王怡秋。
    每天供香，望着遗照中的王怡秋，等待着时间将一切慢慢推回到正轨。
    事实也是如此。
    他们看起来已经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可只有他们心里清楚，被时间抚平的只是表面的疤痕，他们内心深处还没有释怀，也不可能释怀。
    黎菁菁此刻突然起来的兴致就像是她当初突然要找最好的供香给王怡秋。虽然情绪有点不同。当时的黎菁菁根本笑不出来……
    小纸箱被打开了。
    黎菁菁献宝似的捧出了里面的娃娃。
    那是一只洋娃娃，布做的娃娃，看起来很柔软，里面应该是填充了棉花。娃娃有着同样用布缝制出来的大眼睛，睫毛纤毫毕现，嘴唇上都有细致的纹路，看着像是布料本身的纹路，又像是有人用针线刺绣出来的细节。
    说是“洋娃娃”，因为这娃娃怎么看都是国外的风格，虽是黑发黑瞳，娃娃软乎乎的脸也没有欧美人那种深刻的五官，可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娃娃身上的衣服，王升很眼熟。
    他迟疑地问道：“这是……小秋？”
    只有衣服，像是王怡秋曾经穿过的。
    王怡秋反倒是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衣服。她觉得眼前的娃娃全然陌生，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玩具，以前没见过，最近跟着宋英英“借”医生护士们的手机玩，也没见过，更没有感觉到它和自己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王升问题出口，王怡秋就惊讶地看向了王升。
    她看到这娃娃的时候，只当黎菁菁买了什么刺绣玩具。毕竟黎菁菁腿伤这些天，把老早以前的刺绣工具都拿出来了，但练习了半天，也没有成果——以前好歹跟着老师学习，绣出过两面扇子。
    黎菁菁在王怡秋的错愕中点了头，“你看出来了？是不是很像？”
    她捧着娃娃，递到王升面前。
    王升摇摇头，“衣服好像小秋以前的衣服。但这个脸……看着像是外国人的脸。”
    黎菁菁“哎”了一声，“就是这种画风。他们店里面都是这种画风的娃娃。我给了他们照片，定做的。”
    “是吗。”王升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黎菁菁摸了摸娃娃黑色布条做成的头发，“我觉得挺好的。”
    王升点头附和，“是挺好的。好了，先放到一边吧。吃饭吧。”
    黎菁菁答应下来，又捧着娃娃，拄着拐杖，回到沙发边。她将娃娃摆在了沙发上。
    王怡秋盯着那娃娃看，又看着回到饭桌边的黎菁菁。
    黎菁菁看起来心情不错。
    自上次小黎云他们来探病后，黎菁菁就一直心情不错的样子。
    是从自己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吗？王怡秋这么想着。
    宋英英和自己经历相似。宋英英说她的父母曾经也很悲痛，现在也很悲痛，但她的父母有了弟弟妹妹，生活得很充实。
    逝者已矣，生者总要继续活下去。
    黎菁菁总有一天会看淡她的死亡，重新笑起来。
    那个娃娃……有个娃娃陪伴妈妈，也不错吧。妈妈能想到订做她的娃娃，也算是放下了她的事情吧。王怡秋想着，心情却是复杂。
    宋英英曾经那么笑着讲述她的事情。王怡秋现在也是这么笑着。
    既有伤感，又觉得欣慰。
    不过，那娃娃怎么看都不像自己啊。
    妈妈也就算了，爸爸怎么也认出来了？因为衣服？她有过这套衣服吗？
    王怡秋盯着那娃娃仔细观察。
    她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她被爸妈带着走亲访友，那些大人说她眼睛长得像黎菁菁、鼻子像王升，她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不过长大之后的某一天，她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和黎菁菁一模一样，鼻子也和王升的很像。
    王怡秋看着看着，神情就变得僵硬了。
    沙发上的那个娃娃倒了下来。
    可能是黎菁菁刚才没有将娃娃放好……
    娃娃横倒着，脸朝着他们一家三口。
    那双用不同布料拼起来的眼睛，对着王怡秋。
    用白色布料点缀高光的眼睛，看起来神采奕奕，却又眼神怪异。
    明明是布片拼起来的五官，明明是证件照一般的无表情，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在笑。
    在不怀好意地笑。
    王怡秋后背汗毛竖起。
    她想起了过去的几次经历。
    那些不好的东西总是带着异样的气息，只要靠近，她就能感觉到。
    她生前并不是那么敏感的人，死后却好像有了分辨这些东西的直觉。
    这个娃娃，很危险！
    王怡秋脑袋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她得做点什么。
    王怡秋刚要行动，就感觉那娃娃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动了。
    它果然在盯着自己！
    王怡秋身上冷汗涔涔。她好像被那双眼睛掐住了身体，动弹不得。
    这东西要做什么？
    要伤害他们一家吗？
    还是准备杀了她？
    又或者是监视？
    妈妈是从哪里买来的这东西？
    卖这东西的人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是那个卖家想要做什么，还是因为自己这个鬼魂的存在，让这个以自己为蓝本的定制娃娃出了问题？
    王怡秋的大脑中飞速掠过许多想法。
    她的一个又一个疑问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已经过了当初那种冲动莽撞的时期。她现在知道了很多有关死亡、有关鬼魂、有关邪祟的事情。尹士康告诉过她，宋英英也给她介绍过，有些东西未必是想要杀人，但它们很危险，它们不可控，有可能一个轻微的举动就会刺激到它们，让原本的擦肩而过变成直接的冲突。
    尤其是在饿殍那事情之后，人间幸存下来的那些东西一定不简单，要么是实力强大，要么是懂得自保。不管哪种，都有一定的智力，不是随便袭击人的野兽或疯子。
    王怡秋努力平复心情。
    她试探着，对着娃娃开口：“你……你好？”
    或许对方并无恶意呢？只是寄生在娃娃中的一个孤魂野鬼，在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王怡秋刚想到此，放松下来的心情又紧绷起来了。
    她想起了宋英英给她讲的“冒险经历”。那位黎云曾经救下过一个女人。那受害者就遇到了和娃娃有关的灵异事件，亲朋好友都惨死，只有她被黎云救了下来。被救下后，她也没有完全安全。尹士康和宋英英他们还帮了忙。
    宋英英的讲述有许多夸张和想象，但事件的本质肯定是寄生于娃娃的灵魂这一点没错。
    那事件，黎云也就救下了一个人，都没有解决掉幕后黑手……
    宋英英说，这很正常。那些人总是狡兔三窟，不会那么容易被抓到。
    尹士康说，那样的人总会遭到反噬。
    他用的是“反噬”，不是“报应”。这并非无奈的诅咒，而是事实。邪恶的灵魂不会甘于一次借助娃娃得到的转生机会，他们总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他们更不会对施法者感恩戴德，反倒有可能会想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这些道理都是尹士康告诉她的，宋英英也赞同。
    两人都没有担忧那个逃脱了的幕后黑手。
    王怡秋相信他们不会骗自己。
    但是……
    那些人在被反噬之前，还会迫害多少人呢？
    这就好像那种潜逃的杀人通缉犯。以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监控和身份查询，那些杀人犯不用多久就会落网。看到通缉令的刹那，人们会紧张，会研究一下这个杀人犯是不是在自己生活的周边区域活动。但在确定杀人犯远隔千里，又或者即使对方就和自己身处在同一城市之中，过个十天半月的，也就该将这种担忧抛之脑后，安心过自己的生活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真正和那个杀人犯面对面的时候。
    王怡秋再次感觉到恐惧。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娃娃的回答。
    王升和黎菁菁已经吃完了饭。王升收拾着垃圾。黎菁菁拄拐走向了沙发。
    王怡秋立刻急了起来，差点儿伸手拉住黎菁菁
    “咦？”黎菁菁自己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王升问道，看了眼黎菁菁视线的落点，“娃娃倒了？”他有些奇怪，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娃娃没有放稳，倒在沙发上，再正常不过了。黎菁菁不会因此小题大做。除非……
    王升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看着黎菁菁，欲言又止，动了动的嘴唇做出了“小秋”的口型。
    王怡秋就在旁边，却是没顾上爸爸的神态。她警惕地盯着那个娃娃。
    “你看娃娃的眼睛。”黎菁菁重新迈步，拐杖顿在木地板上，“好像是追踪眼啊。”
    王怡秋愣住。
    王升问道：“追踪眼是什么？”
    黎菁菁已经弯腰拿起了娃娃，举到眼前，将娃娃从左边移动到右边，又将它举高又放下，“就是你盯着它看，感觉它也在看你。你看这个眼睛，像不像是在看你？”
    她又摆动给王升看。
    王升有些迟钝，半晌才说：“好像是。这叫追踪眼？”
    “嗯。做玩具啊，做手工啊，会用到这个。”黎菁菁解释道，“一般是立体的才能做追踪眼……这个也是吗？”
    她自己都变得疑惑起来，想要扒开娃娃那层层叠叠的眼睛看看。手指碰触到布料前，她就停住了。
    她笑了笑，没有深究，“做得还挺精致的。难怪那么贵。”
    “很贵？”王升问道，但并没有质问的意思。
    黎菁菁也只是回答了一个“很贵”。
    夫妻两个没再谈论娃娃。
    王升转身走回饭桌，“我去倒垃圾了。”
    “嗯。我看会儿电视。晚上你帮我擦一下，我换身衣服。今天白天都出汗了。”黎菁菁将娃娃放在了身边，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
    “今天还热呢？”
    “白天绣东西绣得累了。怎么绣都绣不对。老师教的都忘了。拆了又重新绣，绣了又拆。”黎菁菁有些烦恼地说道，“我想网上找个攻略，都找不到一样的。现在又流行做折纸了。”
    “你学刺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啊？好多年了啊。现在网上那些肯定不一样。你要学做折纸吗？”王升拎着垃圾袋出门，“我先去倒垃圾了。”
    门关上，两人的对话暂停，房间里只剩下了电视节目的声音。
    黎菁菁靠在沙发上，神情平和。
    王怡秋还站在原地，盯着那靠在黎菁菁身边的娃娃，眼睛一眨不眨。
    娃娃也斜睨着她。
    那不是追踪眼……
    绝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