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和尹士康常挂在嘴边的鬼魂定律,在酆都一样适用。
人间的鬼魂会因为缺乏社交和娱乐,逐渐囿于自身负面意识之中,丧失自我,变成恶鬼。
也有如三院这样的例外:鬼魂或有意、或无意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小社区,维持彼此清新的意识。
黑无常并不看好三院。因为这种小社区能存在多久完全取决于尹士康。一旦尹士康失控或消失,三院群龙无首,那地方很快就会变成恶鬼炼狱。
这也是黑白无常们将人间的一个值班点放在三院附近的原因。
当然,放在那里,也是为了监控整个瑶城。
瑶城有凤凰、有曾经的杨仓教堂,再加上三院,都是隐患。
也不是说其他城市就特别太平。
只是黑白无常人手有限,掌握到的情报也不够充足,只能将风险较高的地方先监控起来。
酆都则像是一个更为巨大的三院,这里的鬼魂能维持更多社交,保持更长时间的清醒。
这个“长时间”自然是比三院要长久,长到数千年,有些鬼魂都离开酆都去投胎了,酆都还维持着运转。
因为这里的掌权者不是尹士康那样的普通鬼魂。
这里过去名义上由地府掌管,后来明面上由黑白无常代管。每一任都比尹士康这个普通的鬼魂要来得可靠、强大。
但强如地府都在某天突然消失了。
谁都不知道酆都未来会怎么样。
不仅如此,这座存在了数千年的庞大城市犹如活物一般生长着,外圈的新世纪城区很活跃,可内里的古代城区、中心城区……
“……他们在这里已经存在了千年了啊……这么多年了,这里一点变化都没有。酆都也没有日夜,鬼魂不用吃喝。有去投胎的,也有留下来的。留下的那些……”江龙昌声音苍老,讲述着更为古老的酆都的故事。
这也是酆都鬼魂们经常谈论的事情,像是都市怪谈、神话传说,但比起那些怪谈和传说,古代城区真实存在,且没有围墙、门禁,能随便进出。总有近百年进入酆都的鬼魂跑去探险,并带回来许多故事。在那个还没网络的时期,鬼魂们口口相传,如同人间的那些故事传说一般,将一些古代城区、中心城区的情况传播了出去。
江龙昌一个老头子,原本对这些是不感兴趣。他老伴翠姐比他早进入酆都,也只是守着自己住处那一亩三分地,和周围邻居有所接触,等待着他的到来。
即使如此,老夫妻两个还是听了不少“八卦”。
李叔出事之后,他们才有意识地去了解这些情况。江龙昌还搭便车近距离看过那冒出来的仙山仙海,也借此机会穿越古代城区,了解了更多的情报。
王怡秋只感觉到有一丝丝凉意侵入骨髓。
周围的建筑物里好像藏了许多鬼,正麻木地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这些外来者。
又或者,房屋的主人已经离开,只余下空屋,孤零零的如同墓碑。
那样的话,剩下的鬼……
“他们可以去新世纪城区吧?”王怡秋问道。
“有的人会去。有的不会。”江龙昌回答,语调忽然变得轻快起来,“说起来,我在新世纪那儿遇到过一个古城区跑出来的人。他自己都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的人了。就每次有新城区出现,他就往外搬。还学了怎么用手机呢。上次见到他,还是在海边。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
江龙昌转头看看王怡秋,笑道:“总有人特别好奇,肯学新东西。哎呀,我以后也得这样。不然得被淘汰了。那可不行。”
王怡秋笑不出来。
江龙昌是那种看到半杯水会认为“半满”的乐观的人。王怡秋以前是那种想着“哦是那个心理测试”而不去作答的高强度互联网围观群众,现在的她只会想到“那剩下的人呢”。
那些高级点说是“热爱拥抱生活”的、低级点说法就是“心理健康”的鬼魂已经搬去了新城区,留在古代城区的能是什么鬼魂?
那婉转的小调忽然变得哀怨、凄苦,笑声也成了叹息、哀鸣。
好似有风刮过,吹得那木房子、茅草屋都跟着瑟瑟发抖。
窗户、门板跟着打开又闭合,发出“嘭嘭”的声响。
王怡秋一颗心提了起来。
有白色的缎子从左边的屋子里飘出来,像是白幡,挂在窗口,又像是女人的长袖,朝着王怡秋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王怡秋仿佛看到了一道人影在白幡中若隐若现。
风变大了。
黄表纸从房子的破洞里喷出来,如酆都城外漫天的黄沙。
王怡秋被迷了眼,挥手拂开那些黄表纸。
她又看到了一道人影。
人影一闪而逝。
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脖子上。
王怡秋一个激灵,猛地转身,攥紧了那片鱼鳞。
奸笑声在风中远去。
王怡秋背后并没有人。
江龙昌也是被黄表纸糊了脸。他扯开脸上的纸,张口就骂:“有完没完了啊!差不多就得了啊!黑白无常最近经常巡逻,你们想被抓去坐牢啊!”
话音落下,那阵风也停下了。黄表纸也消失不见。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影。
“小秋,你没事吧?”江龙昌问道。
王怡秋还攥着那片鱼鳞,有些惊魂未定。
“别怕,都是些小法术。他们毕竟是积年老鬼了,手段多得很。唉……像他们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花钱买,都能自己变出来。不知道过个百八十年,我能不能学会这一手。”江龙昌跑偏了话题。
王怡秋问道:“都是幻术?”
“啊?都是法术。”江龙昌答道。
他一个老头子,也不知道法术怎么细分的。他将这种非人的能力统统归于法术之中。那些活了几千年的鬼能做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嘛?都说人老成精,这些可是真的成精了的老鬼。
王怡秋看看周围。
不光黄表纸不见了,连那白幡也不见了。先前吊着人、着火的屋子也恢复如常。
“就是一群疯疯癫癫的老鬼,不用管他们。他们不敢太过分。黑白无常不是吃素的。”江龙昌说道,推起了自行车。
王怡秋却免不了疑神疑鬼。
酆都,和她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她上次来只来得及去了一次派出所。她还以为这里会是世外桃源。毕竟她之前遇到的酆都鬼魂都热心、热情,看着都是好人。
用最新的网络用语来说,人均enfp的快乐小狗。
结果……
鬼城。
果然还是鬼城。
吱嘎、吱嘎……
奇怪的声音从前面路口传来。
王怡秋立刻又警惕起来。
江龙昌自顾自往前走,到了十字路口,才很遵守交通停下脚步,看看左右路口。
一座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地从左边路口冒出来。抬轿子的人穿着古代的服装,戴着帽子,低着头,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八个人身形一致,就是露出来的下巴都一模一样。八个人也都踮着脚走路,步距很小、步速很慢,却好似带着某种韵律,连带着那红艳艳的轿子都有规律地晃动,仿若婴儿的摇篮。
轿厢上垂下的帘子、流苏一晃一晃,隐约有金色一闪而过,是夹在其中的金线,看起来非常富贵。
江龙昌停住了脚步,让对方先过。
不让也不行,这么大个轿子,把路都堵住了。
王怡秋站在了江龙昌旁边,警惕地看着那轿子。
“没事。就是个鬼。”江龙昌说道。
酆都城内除了黑白无常,都是鬼。
黑白无常其实也算是鬼。
轿子就快要穿过十字路口却是停住了。
江龙昌疑惑地看过去。
一只手从轿厢里伸了出来,撩开了窗帘。
那只手丰润修长,看着好似正常人的手,还很漂亮。
很快,那只手被收了回去。
轿子又开始晃悠,却是在狭窄的街道顺畅地转了一百八十度。
轿帘被掀开,仍旧只露出了一只手。
轿厢内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有事吗?”江龙昌问道。
忽的,轿厢内有蜡烛亮起,照亮了一张丰神俊朗的脸。
男人古代装束,却是穿金戴玉,明显出身富贵,和王怡秋先前见到的女鬼,以及眼前这些抬轿子的轿夫都不一样。
男人笑着看向王怡秋,“贵客到访,小生怎能失了礼数?还请过府一叙。”
王怡秋心中一紧,只感到掌心的鱼鳞温度陡然拔高了。
掌心被烫得发疼,但王怡秋更不敢松手了。
这还是第一次,鱼鳞对于某个鬼起强烈反应。
刚才遇到那些恶作剧般的景象,鱼鳞都没有变化。
现在是被那个男人注视,鱼鳞就烫手到有些握不住……
江龙昌上前一步,“我们还有事呢,就不打扰了。”
男人看看王怡秋,又笑了笑,视线转到两人推着的自行车上,“既如此,那小生就不强求了。但还请两位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轿厢边忽的多出了一道身影,与那些轿夫不同,穿着打扮更体面一些。
他对着江龙昌和王怡秋躬身行礼。
只听街道另一头有“吱嘎吱嘎”的声响传来。
不多时,又一顶八抬大轿出现在路口,轿夫也是复制人一般的八个男人。
“两位请。自行车就交给我这仆人吧。他会在十九世纪城那儿等你们回来。”男人嘴里说出“自行车”和“十九世纪”这种不太符合他装扮的词,也不等王怡秋和江龙昌拒绝,便熄灭了蜡烛,放下了轿帘。
“就当是和小姑娘背后的那位结个善缘。莫要拒绝。”
伴随着这句话,轿子转了回去,继续往它去时的方向一摇一晃地荡过去。
而新出现的轿子则停在了王怡秋和江龙昌面前,恭恭敬敬地落地,并由轿夫掀开轿帘。
仆人也走上前来,一伸手,两辆自行车就自动停在了他身边。
“哎,等等,我买的饮料!”江龙昌叫道。
那仆人提着装了可乐的塑料袋,恭敬地递给江龙昌。
他再次一躬身,仿佛牵着两条狗似的,带着两辆自动前进的自行车往现代城区走去。
江龙昌拎着塑料袋,挠挠头,看看王怡秋。
王怡秋只感到鱼鳞的温度缓缓降低。
轿子还停在眼前,静静等着两人乘坐。
这次,轿厢内不是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东西,而是直接亮着牛皮纸做的灯笼,将轿厢内部照得灯火通明。轿厢内的空间比外头看起来的都大,桌椅俱全,桌子上还有茶具和点心盒。
王怡秋摸了摸那片鱼鳞,看看江龙昌。
江龙昌笑了起来,“我老龙也是沾了光了。上次来可没那么轻松。他们搞的车,有些路太窄了,过不了,只能到处绕。后来还滑稽呢,几个人把车扛起来,侧着走。嗨……不说这些了。走吧。”
王怡秋点点头,跨步进了那轿厢。
江龙昌紧随其后。
两人落座,轿帘就被放下,轿子被抬起来。
意外的是,轿子很平稳,一点儿都没有晃荡。
王怡秋掀起一旁的窗帘往外看,古代城区的老房子映入眼帘,但没再看到那些窥伺的鬼魂。
江龙昌已经自来熟地倒了茶,拿了点心。
“还是这些老鬼厉害。会享受。”江龙昌说道。
“古代城区还有很多这种老鬼吗?”王怡秋收回了视线。
“应该是不少。听说他们还会串门、聚会。也不是所有留在这儿的鬼魂都疯疯癫癫的。”江龙昌说道,“就是仙山仙海突然冒出来,酆都发生了大变化,正常一点的,都躲起来,静观其变。他们都是经历过地府消失的,肯定会谨慎很多。也就是疯疯癫癫的那些会在这种时候冒出来……我上次来的时候还听一个小伙子说,古代人识字的都少。学历越低,越容易老年痴呆。鬼大概也一样。”
江龙昌上次和一群小伙子结伴走了一路,听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也遇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鬼。
接下来一路,王怡秋和江龙昌再没遇到任何骚扰。
王怡秋一直趴在窗户边看外面情况。
房屋渐渐稀少,有海浪声传来,还有一些分辨不出是什么的叫声在高空响起。
再行一段路,便听到了人声,还特别嘈杂热闹,听起来人数众多。
轿子也在此时停下。
王怡秋都能听到外面的人声暂停了一小会儿,紧接着是更多的议论声。
轿帘被掀开了。
王怡秋看到了金色的沙滩。
沙滩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好似某个海滨度假区。
王怡秋目瞪口呆。
“人比上次来的时候还多呀。”江龙昌也是惊讶,“平时都不觉得,就乘地铁的时候才感觉酆都的人也是不少。”
他快速抓了几个没吃完的点心塞进塑料袋,先下了轿子,又招呼王怡秋。
王怡秋有些手忙脚乱。
两人一出来,那轿子就被重新抬起来。
八个轿夫悄无声息地倒退着,几步路后,连带着那轿子一起消失在路边。
“我去!”
发出惊呼的不是王怡秋和江龙昌,而是海滩边的人。
人群如同炸了锅,议论纷纷。
“老龙!”人群里还挤出了一颗脑袋,对着江龙昌招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
不这么叫,江龙昌也听不到。
江龙昌一看,是上次搭便车碰到的年轻人之一。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串呢,一个接一个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江龙昌也招手,“你们还在这儿呢!发现什么了没!渡海成功了吗?”
“别提了!淹了四次了!前三次还好,刚出去没多远就沉了,一会儿就游回来了。上一次,划出去一百多米沉了,游回来游得快累死了!”
“没淹死就不错了!”
“都是鬼了,怎么会死啊?”
“那一直在海里泡着,想死都死不了,不是更惨?”
年轻人和身边的伙伴吵了起来。
“喂,兄弟,老大爷,别说这没用的啊!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那轿子,还有轿夫,还有他们突然消失了……这是什么啊?”旁边有人插嘴,抓耳挠腮,很是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