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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这句话,但司机师傅似乎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发动车子。
我们当然都没漏掉这可疑的一下犹豫。
周海跟我对视了一眼,便由他来问:“师傅,那地方你是不是不经常跑啊?”
司机师傅笑了一笑,不大想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又没忍住,反问我们:“你们三个干嘛去那里啊?”
周海:“我们就是瞎转转。听人说,那里有家老字号的小吃店,赶去尝尝。”
司机师傅马上想起来:“是不是那家专卖小馄饨的?到现在还只卖三块钱一碗,皮薄肉多,汤还特别鲜。”
周海:“对对对,就是那家。”
我和章家骠有点儿惊诧地看一眼周海。我们俩想的肯定一样:原来周海是在胡扯,哪知道还真给蒙上了?这刑侦老油条。
周海:“你肯定也吃过吧?真这么好吃吗?”
司机师傅:“我小时候经常吃呢。说起来,都多少年不吃了。”被勾动起回忆,接下来不用周海再引导,他就自己说起来,“我小时候那家店不知道多火,稍微去得迟一点儿,都是大排长龙。就是前几年,人也很多的。”
周海:“怎么现在不行了吗?”
司机师傅一下子又想起了顾忌似的,呵呵笑着:“嗯,啊。”
周海:“是不是他家的东西没有以前好了?”
司机师傅支支吾吾的:“这个么……这倒没有吧?”
周海紧追不舍:“那是为什么?”
司机师傅:“……”
周海:“你看,我们都是外地人,大老远的慕名跑来,你要是有什么内幕,可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司机师傅的嘴巴还是被撬动了。
“唉,”他放弃地长叹一口气,“东西还是好东西。你们放心大胆地吃。就是那地方不好,比较脏乱差。你们去一看就知道了,不是低矮小平房,就是筒子楼,马上要拆迁了。”
周海觉得他肯定还没有说到点子上,便故意地笑起来,完全没放在心上似的:“就这呀!没事儿,老店多的是躲在弄堂里、胡同里的。”
司机师傅张了张嘴,可还是没说话。
周海便又推了他一把:“我们有一次还找到一家,说是闹鬼呢!”
司机师傅吓了一大跳:“怎么样?”
周海一耸肩膀:“也没什么啊!传来传去,就越来越玄了嘛!”故意地冲着有些年纪的司机师傅一笑,“我们这代人从小就学马列主义,根本不相信那些的。”
司机师傅:“也不能这么说,”神色有些紧绷起来,“有的事也不叫迷信……你确实解释不了。”
周海摆出一副较真的模样:“那你倒是说一个?”
司机师傅终于上钩了:“怎么没有!就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就挺怪的,很多银江人都知道。”
周海:“怎么怪了?”
我和章家骠也赶紧竖起耳朵。
司机师傅:“那地方有幢筒子楼,据说以前是个万人坑。”
我们登时一惊。
周海:“万人坑?”念头一转,问道,“不会是跟抗战时期有关吧?”
司机师傅:“对。抗战的时候,小鬼子在那里杀了很多人,挖了一个大坑,才开始是扔死尸的,后来直接把活人往里扔,浇上油活活烧死,再后来就活埋。”
“虽然没有上万人,但几百上千肯定有的。”
司机师傅很严肃地说着:“当时那一带,就是一个村子。整个村子都被杀光了。连老人、小孩子都不放过。”
“后来那一带就荒着,荒了有二三十年吧?反正建国后,附近的村子夜里还经常看到那边有鬼火。”
周海正有些心里发凉,听到这里不免又觉得大惊小怪了:“师傅,鬼火其实就是磷火,人死后,尸体分解会产生磷,磷的燃点低,很容易就燃烧了。”
司机师傅强调:“那火可是绿的!”
周海:“是啊,还有蓝的,还有红的……人一跑,就跟着飘。”
司机师傅愣了一愣:“是吗?”忽然又问,“也有人脸吗?”
周海:“什么?”
司机师傅:“火焰里有人脸啊!”
我们三个又是一怔。
周海不大相信:“不会吧?是不是以讹传讹啊?”
司机师傅:“这有什么好传的?附近村子的人经常看到啊!”
周海还是不大相信:“不是都已经几十年前的事了吗?现在还有?”
司机师傅:“现在倒是没有了。可是几十年前的事,很多人都记着啊,人都还在呢!我有一个姨妈,就亲眼见过。当时她也有十几岁了吧,肯定不是眼花。”
周海先和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和章家骠也不大相信。道听途说,坊间流言,一向可靠性都极低。但觉得先听一听也无妨。
周海便问:“那你就给我们说说吧?”
司机师傅:“也没什么。那晚,我那个姨妈下班回来,正好经过那里——他们那时候工作都早,我爸我妈也是十几岁就做工人了。”
我们嗯了一声,静静地催着他往下讲。
司机师傅:“姨妈走路走得好好儿的,忽然就看到旁边突然亮起绿光来,一转头就看见万人坑的上面烧着一团绿色的火,很大一团。”说着,手上迅速地比划了一下,便又扶住方向盘了。
我感觉,刚刚那一下比划,大概有一个篮球那么大。
司机师傅:“当时吓得我姨妈一下子就僵住了。那团火烧着烧着,中间就现出一张人脸来,是个男人。本来就离得挺近,火焰也大,我姨妈看得可清楚了。那男人焦黑的一张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吓得我姨妈调头就跑,也不敢回头看,一口气跑出去一两里地才敢停住。还好,那团火没有追上来。”
“就这样?”周海问,“事后没再发生什么?”
司机师傅摇摇头:“那倒没有。后来我姨妈情愿绕路走,就没再看到鬼火了。”
周海:“……”
他如果讲得添油加醋,我们一定更加怀疑。但他讲得挺实在的,我们反倒没有了怀疑的理由。
“焦黑的一张脸?”我对这点比较感兴趣,“难道是某个被活活烧死的人?”
司机师傅猛地一点头:“我也这么说。”
周海:“也有别人看到过吗?”
司机师傅信誓旦旦地道:“怎么没有?不过有的人看到的是女人,有的人看到的是小孩子……那坑里死的人可多了。”
周海:“就光是看到,谁也没发生过怪事?”
司机师傅好好想了一遍:“没有吧?有的人倒是把出车祸、生病什么都往上算,我觉得那都是想多了。他们出车祸、生病,都是见完鬼火好几个月,甚至年把的事了。”
周海便哦了一声,又问:“那后来,万人坑怎么变成筒子楼了?”
司机师傅:“破四旧啊!”
周海比我和章家骠大不了几岁。对我们这代人来说,破四旧已经是个相当有历史感的名词了。破四旧是指破除旧思想,旧风俗,旧文化,旧习惯。本意是好的,可惜一搞成运动之后,就大大偏离了本意,搞得鸡飞狗跳,破坏了一大批珍贵文物、资料等等,损失不可估量。时间上,跟文革基本是形影相从。
司机师傅:“因为很多人都看到过万人坑的鬼火,渐渐地就没人敢从那边走了。那片地就一直荒着。直到破四旧了,好些卫兵都去那里立威风。说什么,他们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小将,不怕一切牛鬼蛇神。其实都是一些小屁孩子嘛!”
司机师傅笑了笑:“我有个同学就去过,拉着一帮子人也自成一派,就在万人坑过夜。他还要拉我去呢。我本来也想跟着凑凑热闹,被我妈用扫把狠狠打了一顿,没去成。”
“不过,去了也没什么事。当时去了好几拨呢,都没事。所以大家就渐渐大起胆子来了。”
“再后来,政府要盖福利房,”司机师傅怕我们不懂,“那时候单位分房嘛……”
周海点点头:“明白明白。”
司机师傅:“第一批福利房就在那一块盖。一开始还没有万人坑,后来是领导大笔一划,把万人坑也带进去了。”
周海:“这么说,那地方以前应该挺好的。”
司机师傅:“是啊,我们银江第一批楼房嘛,原来谁不想头磨尖了,往那一带钻。唉,一晃眼都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想去那里?找对象,只要一听是那地方的,都得吹了。”
这就是现实版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周海:“照这样说来,那地方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发展落后了。”
司机师傅撇撇嘴,一脸很难说清的神气:“道理是这样吧!不过,总有人说那地方本来挺好的,可是越来越差,就是因为有一个万人坑。大家说起来,心里总是有点儿那什么。”
原来是这样。
周海笑眯眯地奉承一句:“师傅可真了解这些故事,简直就是活地图啊。”
司机师傅很爱听:“那是。天天车子跑来跑去,想不了解也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