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安全了。”
来到河阴县县城外,负责殿后的郝廷玉,回望已经结冰的黄河河面,忍不住一阵心虚。
他自始至终没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为什么他们一路经过李宝臣所管辖的河内地区,却没有遭遇到任何围追堵截。
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好在来到河阴县,已经可以确保安全,后路无忧了。这些事情也不需要再去想了。
“传令下去,在岸边立栅,留一千人预警。
其他的人,在城外扎营,埋锅造饭。”
郝廷玉随口对亲兵吩咐道,随即他依照李光弼的交代,独自来到了河阴县县城衙门大堂,就看到方重勇和他身边的一些幕僚,已经在此落座了。
“郝将军不必紧张,斥候打探到,李宝臣派遣安守忠为主将的先锋军,西进陕州,跟武令珣汇合。他们会攻打潼关,在前面开路。
这一战,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
方重勇看着郝廷玉解释了一番。
开弓没有回头箭,战役是需要准备的。李宝臣既然已经派兵前往潼关,这就意味着,他在洛阳地区必须保持守势,不可能在荥阳再开一个坑。
“哦。”
郝廷玉下意识的哦了一声,对方重勇抱拳行礼,然后在李光弼身边坐下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疲倦感袭来,从蒲州一路奔袭到此,由于劳累造成的身体酸痛,便如同平静池塘里,因石头掉进去泛起的淤泥一般,包裹着全身。
那滋味不亚于跟老虎生死相搏后的劫后余生。
如果现在让郝廷玉提着刀去防御城池,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下城墙。甚至大腿和小腿的酸痛,都让他感觉心虚。
“朝廷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吧。
既然长安中枢已经没救了,所以本帅意欲在汴州,扶持永王殿下登基称帝,以求拨乱反正。
诸位以为如何?”
方重勇环顾众人问道。
其实这里只有三个人是所谓的“外人”,也就是不知道他谋划的人。
从蒲州而来的李光弼与郝廷玉,从潼关而来的李嗣业。
李嗣业手中无兵,郝廷玉是下属,都没有发言权。方重勇此刻真正询问的人,不过是李光弼罢了。
“一切听方大帅安排便是,末将没有异议。”
李光弼对方重勇抱拳行礼道。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在这里表态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刚刚在县衙书房里密谈的时候,二人就已经谈妥了。
方重勇又看向李嗣业说道:“本帅早前在沙州当过刺史,西域边陲之事,本帅是知道的。汴州会建立一个西域贸易商会,力求重新打通大唐到西域的商路,李将军可以放心。”
听到这话,李嗣业才算松了口气,连忙对着方重勇抱拳行礼。
他最怕的事情,便是中原与西域商路断绝。只要商路不断,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无论是河西走廊也好,西域诸城也罢,都是沙漠绿洲地形,以点串成路。
没有与大唐之间的贸易,河西走廊或许还能凭着丰饶的产出而自保,但西域绝对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极短的时间内衰败下去。
西域衰败了,李嗣业那些曾经的战友袍泽,自然没什么好日子过。
方重勇说官方的商路不能断,有这个承诺,比什么都管用。
“汝州、许州、豫州,这三州用来安置蒲州兵,新设淮西镇。
李光弼为淮西节度使,郝廷玉为豫州刺史,雍希颢为许州刺史,李光进(李光弼之异母弟)为汝州刺史。
本帅将向永王殿下保举此事,诸位不必担忧。”
方重勇面色肃然说道。
汝州、许州、豫州,与宣武军的辖区毗邻,都在西边。看似跟宣武镇一体,实则是防备东南的缓冲区,而且并未毗邻运河。经济上更加孤立一些。
更为关键的是,这三州目前都不是方重勇所掌控的地区。节度使和刺史的任命颁布出来,李光弼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夺取官职所管辖的辖区了。
众将互相交头接耳,无论是银枪效节军中骨干,还是李光弼和他麾下之人,都对这样的安排感觉满意。
老人不必分润自己的利益给新人,新人有机会自己开疆拓土,不觉得这样的安排是施舍,顾全了面子。
这种安排很妥当。
不打算分蛋糕,起码也得画个饼。
要不然,一支客军来汴州,没有目标,不知道未来如何,迟早会出大事的!
他们跟本地势力冲突是在所难免的。
有三个州安置这些人,让他们在那里落地生根,自然就不会有人去闹事了。
“李嗣业为郑州刺史,你处于最前线,除了自行招募团结兵外,本帅会补一些精兵给你。”
方重勇看向李嗣业说道。
“得令!”
李嗣业抱拳行礼,对此一点也不感觉意外。
他是方重勇的老部下,当年扫荡西域的时候就在其麾下,对这位方节帅的作风很是了解。
其老辣的政治手腕,令人印象深刻。
方重勇一直秉持着“人尽其用”的思想,反过来说就是“不劳动者不得食”。他给你安排了工作,你就得为他好好做事。
李嗣业就知道方重勇不会将他投闲置散的。
“汜水到河阴县之间的土地,原本是属于都畿道的,现在划归郑州管辖。
汜水重中之重,本帅已经在那附近建了一座大营。你不要拆掉,将其改建为营垒,派兵屯守即可。
河阴县和汴河与黄河交汇的汴口,这两地万万不能有失。”
方重勇叮嘱李嗣业道。
他要保留通往长安的漕运。
当然了,这不是对李宝臣妥协,而是给对方留一口气,免得宝臣大帅狗急跳墙。
再说了,方重勇既然要西域的贸易,就不能不给李宝臣分一杯羹。只要李宝臣敢掐断西域商路,他就敢断关中的粮食!
这是一个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事情。
一轮又一轮的折腾,让大唐很多地方都是蠢蠢欲动。李宝臣拿下关中后,无论是哪一方,都需要休生养息,战争短期内已经打不起来了。
或者说,各方压根就没有时间去互殴,他们各自扩充地盘都还来不及呢!
比如说河北东南部,河南西部,比如关中各州县,目前都是处于脱离朝廷掌控,却又未被割据势力控制的状态。
所以扩地才是要紧事!
这些州县里面,不少地方的刺史,都是抱着“土皇帝”的心态,自行募兵,割据自守。他们是不会心甘情愿把地盘交出来的。
只不过,掠地过程中虽然很难遇到硬茬,但是低烈度的攻城战,往往是免不掉的。
大唐的分裂格局,自此以后要进入“大鱼吃小鱼”的阶段了。
“诸位,永王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在今年上元节。距离现在已经不剩下几日了。
我们这便一同返回汴州,参加登基大典吧。”
方重勇对在场众人吩咐道。
听到这话,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一股怪异的错觉。
这命令下得从容不迫稳妥有序的,原来你还不是皇帝啊!
……
在人们印象里,潼关应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挑战心思都不该有的存在。
但此刻走在潼关以东狭窄的黄坂巷中,韦兰却是感觉很荒谬。
他们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潼关守军了。
“安守忠之前已经派人来说过,潼关守军已经主动投降了。”
似乎猜到了韦兰的想法,骑马走在他身边,与之并行的韦坚,长叹一声说道。
“投降了?”
韦兰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嗯,投降了。守将马璘带着一部分人,跟着颜真卿走了。至于去哪里,传言说是要去荆襄找颖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韦坚一脸惆怅的样子,他也是很疑惑:李宝臣这鬼人,不会真的天命加身吧?
捡漏这种好事也能被他碰上,真是不可思议。
“李怡本是一张好牌,可惜我们眼光不行,打废了。
之前是李宝臣求着我们,想迎娶李怡过门,说此女价值连城以不为过。
可如今李怡对于李宝臣来说,已经不比一个貌美的侍妾强多少了。
时机错过,她便失去了价值,可惜了。”
韦坚摇头叹息不止。
李怡的优势不在于她多貌美,而在于身份。
洛阳的宗室近亲少得可怜,李怡便是李宝臣加强自身正统性的最优解。
可到了长安,别说李氏宗室了,李唐的公主何其多,光基哥的女儿都是成群结队的。
宝臣大帅只要乐意,他甚至都能组一个“公主亲卫队”了。
其中自然不乏比李怡更合适的。
那时候,李怡也就是个貌美女子而已,在政治上一钱不值了。
毕竟,李亨当年的落幕并不光彩,身上有污点。李怡现在也是被贬为庶人。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李怡都上不得台面。
很难想象,之前那样一个香饽饽,在政治上,可以提供无以替代的核心价值的女子,这一刻居然如同草芥般。
完全不值钱了!
这价值损失得未免太快了些啊!
韦兰不禁在心中唏嘘感慨。
“李宝臣入长安后,必定会光明正大的迎娶一位公主,其父必为李隆基。
李琩之妹,就非常合适。”
韦坚带着愤恨的语气说道,他紧紧捏住了战马的缰绳,面色也变得狰狞起来了。
世上的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的。
之前,李宝臣不得不捏着鼻子,侍奉李琬为主。那是因为李琬在洛阳城内,是最优解,没有其他人选了。
但是当李宝臣抵达长安以后,他的选择,可就很多了。
比如说,废掉李琬,扶持李琩之弟上位。这样他便可以重新笼络一批人。
而不必看韦坚等人的眼色了。
就算不废掉李琬,娶李琩的妹妹,换个角度布局,也是一步好棋。
哪怕李宝臣不想,李史鱼也会替他去筹谋的。
同样的道理,韦坚的人脉,在李宝臣没有入长安以前很重要,但当宝臣大帅进入长安后,多的是前来投靠的人。
韦坚掌控的那些所谓人脉,也可能不再听他摆布。他们可以直接跟李宝臣联系。
韦坚等人跟李怡的处境,其实是非常相似的。
因出身而高贵之人,当他们的身份失去价值后,他们也就变得一钱不值了。
韦兰以前还觉得这话是言过其实,时至今日想来,当真是至理名言。
“潼关守军果然是不战而降。”
韦兰忽然自言自语来了这么一句。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潼关城楼门前了,李宝臣大军的旗帜悬挂于城楼上,四周没有任何血迹,任何尸体。
山丘夹着的城楼,孤零零的矗立于黄坂巷的尽头。
潼关的守军本来足以抵挡李宝臣一段时间。可是这支军队的西域兵走了,颜真卿又带着马璘以及愿意去荆襄的关中兵走了,剩下的那点人,他们如何肯抵御李宝臣的大军?
时局如此,人心散了,就很难再聚起来了。
此刻韦兰心中想了很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兄长,方清得李光弼的兵马,已经有实力搅动风云,他为何不趁着李宝臣入关中,去夺取洛阳?”
韦兰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韦坚询问道,这个问题他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韦坚没有说话,似乎还在为李怡的利用价值丧失而感觉耿耿于怀,早知道抬也要把这个女人抬到李宝臣的床啊!
“兄长,这一战出现如此转机,为什么李宝臣跟方清却没有打起来呢?”
韦兰再次发问。
此时他们已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其他人都已经穿过潼关的城楼了。
“目前的局面,他们二人各取所需而已,没有打的必要,所以就没有打起来。
但是此前双方都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都这样了还能缓慢脱离,没有斗起来。
这确实有些出人意料。恐怕我们都小看李宝臣了。”
韦坚忍不住叹息说道。
不打没有意义的战斗,这句话说出来,似乎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哪个傻子会去打没有意义的战斗呢?
可是当这个人不是旁观者,而是局中人的时候。明明知道此战没有打的必要,可敌人又在面前。
他要怎么选?打还是不打,进还是退?
他撤退敌人会追击,他前进就直接干起来了。这个时候,此人要怎么判断什么仗该打,什么仗不该打呢?
要知道,他这样想的时候,敌人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而一旦打起来,那么这一战就必须得分个你死我活了。
这一场看似没有兵戎相见,其幕后斗法之激烈,又有谁看到了呢?
上兵伐谋,止戈为武。
这才是打仗的最高境界。
这个道理,缺乏指挥经验的韦兰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许多人都死了,皇甫惟明也死了。”
韦坚看向韦兰,一脸严肃。
他继续说道:“以后争夺天下的战争,会更加血腥,更加残酷。能活到现在的人,已经是运气好的,有能力的。
以后会有更多的人,不能适应这个新时代,而湮没于滚滚红尘。”
韦兰默然无语,门洞内的空间既黑暗又压抑。
二人骑着马穿过了潼关的城楼,当出门洞后光亮照在脸上的那一刻,他们都感觉似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们终于进入了关中,但这天下的局面,却是跟当初设想的模样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