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幽暗凄冷的龙渊秘境。
如今被浩大的宫阁仙阙所笼罩着。
渊海之下的暗流激荡而过,但却拂不尽茶盏之上飘起的淡淡雾气。
似乎那杯盏茶被青影所持,便等同于隔绝了一切污秽……
鲜血染红的暗流翻腾不止,一抹若有若无的腥甜融于渊海。
淡红色泽的血筋似乎还在狰狞抽动,森白的骨刺与血髓被冰冷的海水卷动着……自女子幽寒美眸之前荡过。
青影倚坐在桌案之畔,手中持握了茶盏轻饮,安静的看着眼前狰狞而凄厉的男人,看着那裂骨之间飘出的血髓……与他无神却又坚韧的血瞳。
女子静静的审视,静静的饮茶。
似乎那轻吻玉盏的酥润唇瓣,都因此更多了几分血色。
处于如此腥秽的渊海中,她却也并无任何厌恶神情,但却也没有丝毫怜悯。
即便是眸光中的那一抹幽寒,也说不上有多么冰冷。
反倒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此刻,赵庆血红的瞳子止不住的颤抖,他单膝支撑……低头伏倚在桌案之畔的木椅上。
碎骨抽筋之后。
其周身经络都已寸寸断裂。
体内浩瀚而凝练的七色道海,如同被困在囚笼里的猛兽,再无任何途径能够宣泄离身。
若非是借着神识稳固自身,他顷刻之间便会倒地,显露出极为恐怖而扭曲的身形。
赵庆早已没了任何心思,唯有传彻神魂的痛楚不停的激荡着,而如今……那裂骨取筋之痛,似乎也渐渐变得麻木了。
如果司禾的心念还在,他或许会跟对方吐槽——这笔买卖血赚不亏,下次还敢。
唯可惜,现在只有他自己。
那平时不着调的快意言笑,便也只能憋着心里,憋着憋着……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前的血色渊流间,翻腾着森白的骨刺。
赵庆的神识都变得僵滞,除却维持自己的身形之外,便仅能颤抖着笼罩附近几丈距离。
感受到女子的清艳眸光,他一时只觉得有些恍惚。
冰肌玉骨……
他早年一直觉得,这是夸赞女人美貌的词句。
但——
青影确实是玉骨。
而且是晶莹剔透的无暇玉骨。
还被他用骨刃剜了出来,留给清欢凝练龙属血脉……
“以你周身之骨,换乘黄些许自由。”
“有此交易,你说那狐女会领情吗?”
青影缓缓放下了茶盏,美眸凝望赵庆认真问询道,似乎她真的很好奇。
领情?
赵庆没再言语出声。
只是以孱弱神识凝音答复。
“这并非交易。”
“血衣对乘黄网开一面,是师尊悲悯慈心所在……与弟子无关。”
他沉寂片刻。
而后又道:“弟子曾于此地取筋取骨,今日面对师尊还骨还筋,也并无任何怨言。”
赵庆神识颤动,凝作如此言语。
碎骨裂筋之罚,直直折磨的他神魂欲裂,恨不得把这个摆着臭脸高高在上的女人,狠狠按进泥潭子里。
但言及怨恨,却也没有太多。
毕竟这位是玉京十二楼主之一,这世间修为与地位无人能出其左右。
而且他确实踩在人家身上,挖了人家的龙骨,挑了人家的龙筋。
这要是随便换个修士过来,有机会报复都会把他弄死一百遍的,他现在的下场……真的已经算对方仁慈了。
事实上,赵庆也从来没想到——他再次见到青影的时候,竟然是特么的在龙渊里,而且还是面对龙渊里的龙!
青影依旧神情平静。
只是随口提醒道:“长生道蕴关乎天下苍生之劫灭,并非本座想要乘黄的生机寿元。”
“若你真想让她自由无束——”
“此代仙路之行,若血衣力压玉京诸脉,本座可以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赵庆蓦地颤声低语:“选择……什么?”
“日后再说吧。”
青影低语起身,直接将赵庆传渡送出了龙渊秘境。
她闲适踱步之间,幽邃眸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天地,望见自己如今正在离国历劫的化身。
女子眸光幽静,随手摄取一片森森碎骨,捏在指尖凝眸把玩几息,而后将其碾碎成尘……
龙渊之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幽暗与凄冷。
唯有一条浩渺神异的青龙,缓缓闭上了灿若烈阳的金瞳。
此间再无任何声息与修为震荡。
暗流汹涌之间,其中的血迹稀释,渐渐化作了胭脂一般的淡红色泽……
·
无月之海。
冰冷的汪洋深邃而磅礴。
张瑾一遥遥伫立虚空之上。
其身形清丽而高挑,纤美玉腿被修身牛仔裤紧紧地包裹着,双手连带着宽大的袖口,一起缩进了外衫的夸张口袋里。
精致玲珑的灰白小靴上纹扣浮荡,弯弯的帽檐遮住了眉眼,唯留几缕发丝与娇美侧颜,在血星的映照下更显几分白皙。
此刻,得见那突兀出现在海面之上,那身形扭曲可怖而又血淋淋男人,她竟是挺翘胸脯微微起伏,没由来的缓缓松了口气。
她并未抬眸与身边温和男子对望,依旧低垂螓首,轻声低语道:“应是没事了,我先带小八去天香愈伤吧。”
男子眸光微凝:“小师弟身上有柳义的气息,他接触过柳褪。”
张瑾一毫无意外的点头。
而后以磅礴元神托起赵庆的身子,将其带到了自己的小巧飞阁上,轻语道:“虽说如此,但现在送他回去也不合适。”
“闭关,可以传讯。”三师兄温声简语,而后身形闪烁消失不见。
……
琼海州。
春日暖光透过云层,洒满了山河大地。
清新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草木花香。
碧蓝的大海之畔有金黄沙滩,被高耸古木与奇峰断崖点缀的美轮美奂,宛若世间仙境一般。
有玄妙玲珑的香阁传渡至此。
飞浮于一望无尽的碧色长空之上。
赵庆这才神色不再沉静,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他疼的龇牙咧嘴,有气无力的问询着张瑾一:“姐,你没挖啊?”
他虚弱的言语虽然直白简便,但意思很是明了。
张姐是不是也被这么报复过?
毕竟那天她拿出来石刀的时候,看着还挺熟练的,应该也挖过楼主的龙骨。
张瑾一弯弯的帽檐依旧遮着眉眼,但言语却比此前轻松了些许,她随口道:“我没敢多弄。”
“而且我提醒过你。”
赵庆:……
张姐确实提醒过他。
还问他知道那具龙身是什么吗?
可特么的!
谁知道这玩意这么鲜活!能随时有动静就算了,修为实力明显就是天花板!这重修了个屁啊!
赵庆现在想来,只觉得脑干都嗡嗡作响,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后怕。
“你也没说明白啊。”
“这跟用刀子去片鲜活刺身有什么区别?”
他一边吐槽,一边以神识取出了小姨的传讯玉,好报个平安。
这幅样子肯定是没办法回家了。
即便是到了天香,起码也得温养一段日子。
张瑾一眼看赵庆笨拙的传讯,神情微动。
随手摘下了自己的棒球帽,凌乱的青丝瞬时随风而舞。
她美眸默默凝望男人,隐约间显露几分不忍之色:“疼不?”
赵庆:?
他眸光清澈,想要反问师姐两句废话打趣。
但终究是疼得他毫无心思,只是颤声答复:“快死了……”
张瑾一旋即陷入了沉默。
再次施展传渡神通,赶往琼海州的天香谷。
灵巧飞阁于长空之上闪逝不定。
张瑾一悠长轻叹:“我先帮你疗伤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玉镯中取出一杆锦绣华美的小幡。
赵庆刚要说声谢谢,此刻突然瞳孔一缩,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太美妙的预感。
女子望向赵庆血淋淋的身子,眸间满是心疼。
她当即伸出盈盈葱指,一指点在了赵庆血淋淋的眉心之上……
片刻后。
赵庆的虚幻身影于飞阁间漂浮不定。
他满是诧异的回眸凝望自己的身躯,而后又很是无语的与张瑾一对视。
女子轻抬纤指梳理青丝,轻声宽慰道:“我修炼元婴时用的养魂幡,送你了。”
赵庆:“这就是你把我杀死。”
“然后拘禁我魂魄的理由?”
“你是不是也想报复我?”
他感知自己此刻的状态,虽说还很是陌生……但也并非一无所知。
这是特么的死了啊!
魂魄被温养于灵幡之中,孙倩魂飞魄散之前,就是这幅样子……
张瑾一眸间显露笑意,轻松言说道:“放心,只是把你魂魄抽离了身子,现在不疼了吧?”
赵庆:……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倒是不疼了。”
“多谢。”
女子随手将养魂幡靠在了手边,而后轻语道:“你就在这里面待着吧,等身体恢复一些,我再把你弄回去。”
赵庆默默感知自己此刻的状态。
还特么的真别说,张姐的思路倒是分外清奇。
碎骨裂筋是吧?
没关系。
先把魂儿给扯出来,等身体修好了再放回去……这样就不用忍受煎熬了。
“放了?”
张师姐再次开口,满是好奇的问询司禾的事。
赵庆稍加斟酌,摇头道:“没放。”
“可以养一尊化身游历天地,真身不能离开楚国。”
他心思微动,旋即缓声低语:“楼主还说……”
“这一代的仙路之行,血衣要是能够力压其余十一楼,能给我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赵庆只是重复了青影的话语,并未问询什么。
以张姐的智商,根本不用多说任何废话。
果不其然。
张瑾一黛眉轻蹙,也不由满是疑惑的自语:“选择的机会?选择什么?”
“不知道。”赵庆当即表示,自己也懵。
“血衣力压玉京诸脉……”
女子展颜一笑:“这个简单,到时候跟其他行走说清楚,让他们在仙路上让一让就行。”
赵庆稍稍思量,而后认真点头。
虽然他一个新行走,可能跟人说了也没什么大用。
但这确实也算个办法。
古仙路是十二行走同游,一共十八年呢,总有机会蹭几个人情。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张瑾一抬手撑起侧颜,美眸静静的打量着小八的魂魄。
赵庆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楼主让我放弃司禾,说是可以替我做媒换个老婆。”
“凤皇的第七行走,跟师姐你,还可以选。”
张瑾一黛眉一皱:“换个老婆?”
“楼主跟我说的是……和顾清欢做个伴,小妾吧?”
“我给她说考虑考虑。”
“反正拖一拖就过去了,又不会死人。”
赵庆凝望张姐毫不在意的目光。
心说确实也是。
“楼主境界太高了,还觉得你跟我修为差不多呢。”张瑾一一边吐槽,一边取出传讯玉开始找天香的人。
赵庆稍加思索,随便搭话道:“也不一定,司禾就是化神境界,很合理。”
“我叫鲸羽过来寻咱们,先给你弄具傀儡用着……”
……
·
寿云山。
丁字末号院,地宫。
原本满是岁月刻痕的青岩地面,换成了无暇的温青暖玉重新铺设。
镶嵌的夜明珠与高悬穹顶的铜镜,也一并舍弃,被小姨重新刻录了明昼阵纹。
如今的地宫,宛若有暖阳透窗而来一般明亮。
除此之外,妆台妆镜床榻绒毯,也尽数重新安置完善。
姝月去往山顶飞瀑打坐修行,此刻没在家中。
清欢则是静坐于地宫的丹台之畔,酝酿着筑基之前的灵气与神识。
突然,有浩瀚元神倾笼而来。
她们两人皆尽被传渡消失,下一息便出现在了司幽城的玄机阁中。
小姨美眸含笑,当即把手中传讯玉抛给了两人查看。
柠妹更是喜不自禁,水涟涟的眸子中满是轻松之色。
【司禾日后真身无法离开楚国,其余元神术法或是化身傀儡,随意游历天地……仙路之后或许还有转机。】
【我随师姐前往中州,去各个圣地做客些许时日,见一见他脉行走师兄师姐。】
【另有妖庭诸多疑惑,正巧问询一二,等我回家。】
看完夫君的传讯,姝月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轻柔疑惑道:“是说九耀天的封印……会将整个楚国笼罩?”
“或许吧,且看看动静再说。”
司禾倒显得兴致不高,虽然比起以往,她已经算是自由了太多……但总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柠妹笑吟吟取出了姚思雨的传讯玉,轻快提议道:“要不要去中州寻他?”
小姨神情一动,含笑摇头道:“他跟着张师姐来去匆匆的,指不定咱们还没到中州,他就已经回来了。”
清欢凤眸沉静,凝望着传讯玉审视良久,而后低柔道:“清欢先回家里修行了。”
“咱们同去。”
“正巧我还要温养境界。”
“让她们三个出去逛吧。”
姝月脆声笑着,冲三人轻挑黛眉,挽着清欢的藕臂御风自玄机阁飞身而起,经由司幽城东南返回家中。
玄机阁又只剩下了司禾小姨和柠妹。
司禾似乎对赵庆传讯中的仙路转机,也生出了不小的期待,当即身形闪逝消失在了司幽城中。
只留下一句:“出去走走。”
时至傍晚,温暖而绮丽的胭色余晖笼罩大地。
红柠又回到了山顶的桃柳宫苑之中,安静整理自己的香露琴谱,而后默默修行温养神识。
如今赵庆不在家里,她似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就连寻师姐出去游玩的心思都没有了。
说来奇怪。
赵庆在家的时候,她就算是自己出去玩,也觉得很是轻松快意。
红柠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何。
她稍稍思索琢磨,心知可能是近一年的时光都腻在一起,怕是有些习惯了……
……
司幽城,血衣楼。
空荡荡的客卿隔间之中,周晓怡默默伏在窗边,观望着外面嘈杂吵闹的长街。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眸间的喜色……就已经化作了忧色。
并且愈发浓郁。
这间客卿小阁并无特殊之处,也不过是花灯之前,她与丈夫携手夜游,来到这边缠绵过一夜。
并且还下了当年的一盘旧棋。
【我随师姐前往中州,去各个圣地做客些许时日,见一见他脉行走师兄师姐。】
清冷女子再次摩挲手中灵玉,终是悠长叹息。
而后独自转身,安静的靠在了窗下出神。
她望着空荡荡的小阁,还能够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初见之时……赵庆向自己问询了很多事。
问询四象与丹霞,问询宗门变故,问询事态大小,问询血衣退路……只求带着姝月,能够安稳顺遂的走下去。
同行共眠十余年。
小姨早已与姝月无话不说,对自己的男人,更是知心知意。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赵庆的为人。
即便是司禾能够传心传念,她也丝毫不觉得对方比自己更了解赵庆。
小姨是看着赵庆,从一个刚刚开始研习丹技的小杂役,慢慢走到今天的。
她当年最爱琢磨别人的性情与为人。
到了家中之后,更是对赵庆所知极深。
女子清冷的玉颜变得落寞,缓缓闭上了美眸,安静体悟着窗外的嘈杂与热烈。
赵庆显然是在青影那边诚恳哀求过。
一念及此,她更是心疼的不得了。
自己的男人……
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侠士,他算不得侠肝义胆。
也从来不是一个谋广思深的智者,他称不上智计若妖。
更不是一个仁德谦谨的君子,也不是什么心系苍生的贤师。
他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男人。
见到貌美女子会多看两眼,遇见豪爽朋友会多喝几杯。
也会侥幸思及仙缘常伴,也曾去教坊喝花酒,和草坊的陌生师妹纵意云雨。
但他却又与世间的男人全然不同。
他会去争。
争不到的,便去易。
易不得的,便去求。
只要能让一家人顺遂安宁,他什么都可以放下。
自己参加血衣试炼之时。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次败了还有下次,可以再等三年……而是带着含光剑安静的守在场外。
他心里才没有什么规矩大义。
清欢遭劫残身之时。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必定会成为永宁血子,等成为血子之后再去冥殇……而是以筑基之身,直挺挺的去面对那位剑首。
他心中不会惧怕吗?
司禾被封印在寿云山。
他也从来没提过,他行走之身资源无尽,待到千百年后修为高深,好替司禾寻取自由……而是成为行走第一日,便要去见血衣楼主。
他一个第八行走,见楼主又能有什么用?
但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有用。
周晓怡胸脯起伏不定,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寻不到修行的意义了。
这个家里有男人。
会倾尽所有照顾着这个家。
而且有他撑着这个家,一切都足够了。
以至于自己如今修行,似乎只是为了陪他走下去,陪他走很远很远的路……
隔间的房门被人推开。
娇俏女子孤零零的站在门外,抬眸之间便有晶莹泪珠划过琼鼻。
姝月粉唇轻抿,安静的关好房门,而后颤声低语:“我总觉得……夫君是不是受委屈了。”
小姨美眸荡起笑意,含笑轻啐道:“我只怕他独游中州,再遇上了什么妩媚仙子才是真的不妙。”
“清欢呢?”
姝月悠长叹息,眸光暗淡:“在家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