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年。
柒月拾叁日,夜。
赵庆和晓怡大婚在即,整个楚国似乎都遮上了一层喜庆的纱罩。
远空的弦月愈发圆润,星河璀璨,夜风清朗。
那十七颗耀眼晨星无序排布浩瀚银河中,依旧如同一双双眸子般,注视着数之不尽的山河大地。
只不过,其中的有一颗星辰,似乎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绯红色泽。
……
血衣。
殷红的苍穹依旧凄冷,一道道狰狞的裂隙仿佛要将天地都撕碎……但却也只在长空尽处蔓延闪烁。
琼宝原向西两千里。
巍峨浩渺的玄玉山上,浓郁的灵气聚成了河流,沿着浩浩汤汤的江水涌向蚀风崖。
这整座山,便是一处浩无边际的灵材血玉。
行于其上,入目所见尽是晶莹剔透的玉壁,其间偶尔显露的绯红异纹,与那片白茫茫的宝原遥遥相应着,绮丽而又梦幻。
——张瑾一离开之前挑选的玉山,名唤梦仙地。
也是血星之上,为数不多的静谧宝地,至少没有遮天蔽日的赤沙席卷,更不似暗沉血崖那般凄冷……
这梦仙地西南稍显平缓的玉坪间,如今已经尽是奇木案几,浓郁的生机聚拢而来,偶见灵动貌美的天香女子言笑散步。
那些天香的女人,自然是严烨从中州招呼来的。
熟不熟不要紧,主要为了个热闹。
赵庆才能有多少亲友宾客?
他这个做师兄的,自然是要帮着撑一撑场面。
一株株桃木生机盎然,其上并未结果,但却花枝招展娇艳欲滴,似乎扎根于玉石之中——这也是庞师兄顺手从紫珠薅来的。
不仅是张瑾一,整个血衣的行走游经紫珠,都会顺手摸点东西。
准确的说……
是玉京诸脉,都喜欢去紫珠薅羊毛。
丹师嘛,救济天下,合情合理。
潺潺灵泉涌动间,发出淙淙沥沥的微响,馥郁芬芳的花香似乎也变得雀跃了起来。
李素雅青丝轻拢,身着华美优雅的月纱,安静漫步在玉山斜径之间,神情恬静淡然,自有一股不凡的女子书生气。
这位血衣的第九行走,早早的离开了白原,来到梦仙地等着喝一杯师兄的喜酒。
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僧人跟随。
这僧人穿着简朴禅衣东张西望,眉眼间还带有一抹未曾褪去的青雉:“赵庆师兄……我还没见过。”
“也只听两位师兄偶尔言及,八师兄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虽然平日不爱言笑,但实则表里不一,满心的馊主意歪点子。”
“咳——”
李素雅轻咳一声,美眸显露无奈笑意:“可不能当面说,到时候师兄再惦记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坑你一次。”
弥生沉默一瞬,澄澈眸光中显露几分苦涩:“或许师兄早就惦记上我了。”
“嗯?”
女子美眸横斜,平静笑问道:“为什么?你们不是还没碰过面?”
弥生:……
“我确实没和师兄碰过面。”
“但师兄却和我碰过面……在一个叫如意仙宗的地方,我听都没听说过。”
李素雅黛眉一蹙,但很快便理解了弥生言语中的意思。
她转而温柔笑语道:“师兄还是很良善的,不会惦记这些。”
“我不信。”
小光头跟皮无妄如出一辙,张嘴就是一句我不信,使得那温柔女子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
·
子夜的楚国依旧静谧。
但各地的司幽祠中,却挤满了官贵美妇,他们带着金银珠宝恭敬礼拜着司幽娘娘,送上祝愿的同时,也倾诉自己最近的困苦。
女帝要出嫁了——这是整个楚国的盛事。
九万里山河间数之不尽的司幽祠,也并未再夜里闭祠锁殿。
浓郁的香火直冲霄汉,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汇成江河涌向了寿云山。
香炉中的烟火徐徐翻腾,氤氲而朦胧。
一缕缕鲜艳的朱红丝带,沿着祠殿的飞檐排布,被喜庆的灯笼映照着,在夜色下更显几分梦幻。
祠殿被官贵富商占据,寻常凡俗便在家中……为私铸的娘娘像燃起了立香。
若是驾驭灵舟徜徉在星河之下,便能远远的望见,此夜中那闪烁却又晦暗的人间烟火。
像是渡岁的前一夜,像是灯节的后几晚,只不过却又比之更安静了几分。
……
整个皇都灯火通明,杏苑郊野尽是年轻的公子小姐饮酒行乐。
即便是司幽香火鼎盛,仙政遍布四海。
楚国也还是原本的楚国。
平民百姓不能去跟官贵抢头香,这皇都依旧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不过,楚国却又不是原本的楚国。
长生剑派不再左右皇室的归属,皇室也没有了所谓的金丹供奉。
杜家、吴家、周家,如今皆是寻常宗族。
在眼下司幽与九华并立,长生剑寒冰谷各执一方的天下,那些金丹势力显得毫不起眼。
但这夜里,周家的风头却也稳稳的盖过了长生剑。
天水郡郡守早早离开了贺阳,返回皇都国公府,等着明早送自己的义妹上轿。
段文欲离开寿云山后,也同样到了国公府。
至此与周云丰碰面,见一见这位继承了自己供奉之位的宰辅,两人言说些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旧年轶事。
楚国各个宗族的掌门族老,也皆尽到了国公府……
陈长生秦楚欣联袂而来,郑家马家早已入席行宴。
慕容铭负剑而至。
与这位凶厉剑魔相随的,还有一位慕容氏族的弟子……不过如今已经是楚国的血衣驻守——慕容十四。
慕容婉儿留在司幽血衣楼待客,那他便跟着叔祖到了国公府。
皇城宽阔的大街上张灯结彩,凡俗的热闹比之相府,倒是更多了几分烟火气。
“女帝出嫁,要跟仙人离开了。”
“那楚国以后是不是,都落在了那位周宰辅的手中?”
“如此甚好,周宰辅心系百姓,圣明神武,总比一女娃思虑周全。”
“你懂个屁!前不久陇西死那么多人,知道是谁杀的吗?”
“诶——!?”
“话说女娃皇帝嫁给了谁啊?长生剑派的仙人吗?”
“多去庙里听一听,嫁去了西南深山,司幽娘娘的家里,有个叫赵庆的修士。”
“哦对了,司幽娘娘比长生剑派厉害。”
“……这还用你说?”
皇城教坊司。
不管是长街还是深巷,皆尽华灯摇曳,并且这里讨论明日大婚的言笑声,比外面的更多更杂。
一座座精巧小院中,美酒佳肴齐备,三五密友坐而对饮。
有教坊的乐伶伏身相倚,静静听着这些官贵与修士口中的婚宴。
听他们言说女帝,听他们言说司幽赵庆,也听他们言说楚国数百年未曾有过的盛事。
“周家的女娃,我当年去国公府还见过她呢,冷冷的看着有些幽闭。”
“听长生坊的人说,她和司幽的那位赵庆,已经相识快二十年了吧?”
“哪有二十年?也就十年出头……?”
“嘿,据说人家还是一路扶持相濡以沫走到的今天,现在可是成了星星上的仙人啊!”
“天上白玉京……你们听说过吗?”
“据我所知,周家的女儿不是一直都流离在外?”
“应是陪在那位赵行走身边吧,倒也不错。”
……
教坊司最深处的巷子里,有座宽阔幽寂的庭院,此处并未高悬明灯,也没有张灯结彩。
长街上映来的光影有些朦胧,醉客仙师的言笑有些模糊。
清凉的夜风裹挟着酒香与脂粉味,于深巷静居中流转不定……
女子安静的倚在树下,一双动人的美眸有些出神。
这是一位姿容绝佳的女人,生着清澈却诱人的桃眸,有挺俏的琼鼻与酥润薄唇,还有微荡的发丝与紧致轻甲……
“晓怡……赵庆……”女子喃喃轻语。
她是这里的乐丞。
也曾是闻名皇都的天之娇女,当年未满及笄时,便已达到了练气后期的境界。
殷氏,殷玉颖。
她见过周晓怡,那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周妹妹。
多久了?
十八年……?
还是二十年……?
如今的楚国早就没有殷氏了,殷氏只不过是个筑基家族,当然在朝廷纷争中,跟随着松山孟家一同倾覆。
她这个天之娇女,也早就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可能。
她被废去了丹田。
那原本灵气四溢的肉身奇藏,如今空空如也毫无生息。
“殷乐丞——有心事?”一声轻柔低唤自院中传来。
女子美眸轻阖,随口柔声应答道:“没有,在外面待着透透气,听听闲话。”
“噢——好!那我过去柳巷取些饭菜,今天想吃什么?”
吃饭啊……
殷玉颖轻笑摇头:“这会儿还不饿,你自己吃完了再回来就好。”
与侍女轻柔言语过后,女子微微叹了口气,白皙清丽的容颜上更显几分落寞。
她继续靠在繁茂榕树下,盯着长街外的朦胧灯火,听那些醉客传来隐约的言笑声。
周晓怡和赵庆成婚,就在明日。
晓怡嫁给了仙人,要去星星上了……
殷玉颖深深呼吸,丰润的胸脯随之起伏,那贴合香肩的轻甲映照着灯影微微颤动。
她不仅认识明天的新娘子。
也还认识明天的新郎官。
——并且有过肌肤之亲,赤身裸体的与之轻拥过,用自己的身体倾力承受过。
她听过赵庆与宰辅的交谈,自己也与他们有过交谈。
虽然是在这教坊花柳之地,但她深知那是一个肩能担山而又温柔似海的男人,嫁给他此生无憾。
那抹独属于男人的深邃柔情,她也层窥见过一二。
就在这巷口的朦胧灯影下。
“玉颖带着公子在坊中转转?”
耳畔似乎又有自己的轻语回荡——
赵庆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忍,有些落寞。
但他脸上又带着笑意,抬起手指缓缓帮自己梳理散乱青丝……
“殷姑娘,告辞。”转身前的轻语也像是旧友道别。
——
“祝公子……万事顺遂。”
殷玉颖美眸轻阖,喃喃自语。
她和周晓怡一般无二。
她拥有两道上品灵根,她的父亲位列三公,她曾有机会在三十岁前跨入筑基。
她与晓怡相识时,还是闻名皇城的平阳郡主。
但她与赵庆相识时,却是教坊司的一位乐丞……
故而她知道,周二爷是没错的,二爷也是个温柔缜密的男人。
殷玉颖缓缓解去了轻甲……
从袖中摸出了火匣子,纤手提着黑乎乎的灯笼引燃烛火。
而后又高高挑起挂在了榕树的树洞里——
“晓怡。”
“赵公子。”
“新婚喜乐。”
“玉颖诚祝两位万事顺遂,共赴白首之约。”
……
清凉的夜风穿街过巷,拂动着满墙的树影与烛光。
一条纤细的木枝将灯笼挂在树洞里。
榕树的树洞很深。
摇曳的灯影明亮。
女子依旧靠在榕树下,安静听着隐约间传来的故事……
·
寿云山顶的桃柳宫苑中。
宫阁飞檐之间,也高高悬挂着一盏又一盏灯笼。
飞瀑哗哗作响,溅落的水花揉碎了满潭灯影与璀璨星河。
原本静伏潭畔的那头白虎不见了踪迹。
有姜欲帮她绘玄砂,如今司不寿也已是凤皇一脉的弟子,正躲在丁字末号院的地宫中尝试化形。
只是不知,她这只血脉稀薄的小猫,想要化形又得花费多少岁月。
偌大的寝殿之中,红烛撑起了一片朦胧。
墙上的烛影摇曳轻荡,使得此间更多了几许温馨与安宁。
赵庆并未入眠。
此刻轻拥着娇妻靠在床头,听清欢讲述着,前日里骨女与她私下里的交谈。
娇妻只穿了轻薄亵衣,额间的香汗还未曾拭去,腻在丈夫怀中轻笑喘息。
顾清欢不着片缕,发丝还有些凌乱,沿着绝美侧颜贴在酥润绛唇上……眸光温柔如水,风情万种。
她纤柔美足微微蜷缩着,同样倚靠在床头,轻柔自语的同时,也满心惬意的享受着摇曳的烛影。
这偌大寝殿中又剩下了他们三人。
在过往的很长一段岁月里,松山的卧房里一直都是他们三人。
小姨有自己的房间,很少留在卧房过夜。
不过从明天开始……便不一样了。
……
小姨和红柠今夜去了养心殿,冷娴和清辞陪在那边。
洛纤凝、七秀、白婉秋……几个还没成婚的女人,也都留在养心殿陪晓怡等待着。
等着明早为新娘子整理妆容、穿上红衣、带上凤冠……
这一夜。
时光似乎过的很是缓慢。
澄澈的月光洒落大地,夜空的星辰仿佛成了永恒。
直至寅时过半……
宫阁二层的书房里。
慵艳清冷的白发女子,穿着一身无暇雪裳,安静伏在电脑桌旁摆弄着鼠标。
她怀中抱着自己的真身——一只娇小灵动的雪狐。
显示器上游戏通关的画面一闪而过。
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背景,一颗颗像素亮起勾勒出独特的雪白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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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禾舒缓的仰了仰鹅颈,侧目遥望一眼窗外月色。
得见远空出现了那抹鱼肚白,她幽邃的美眸中才显露些许笑意。
伏在键盘上的纤指微颤,轻松而又畅快的敲下了回车……键帽落下的一瞬传出清脆声响。
夜风掀起发如雪。
司禾黛眉轻舒,美眸流盼,在心中轻笑传念。
“庆,游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