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存在尘埃的虚空真的是只存在尘埃吗?
重子的物质因其固有的秉性,而存在着热的力量。热的力量在天中形成了太阳,在地中变成了地热核心的运动,在风中是大气的流动,在动物的身上是化学键的破裂所释放的能量。
最初认识到重子的人类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对于最初的人类而言,这并不算一个错误。因为重子物质组成了整个实在世界的模样,就是整个人类能看见、能触摸、能听见的宇宙。
人类发现了重子物质世界的规律,尝试规划所有天体的运动轨迹。然而正因此,他们才发现,天体其实并不按照他们先前发现的规律运行。
譬如恒星,恒星围绕河系中心的运动速度就是一个有意思的数值。按照理论,它们现今的速度已经快到突破了整个星系可见物质的质量所能产生的引力的束缚,足可以飞出河系。
但它们没有飞出。
是人类发现的规律出错了吗?还是人们对物质的测量并不准确呢?
基于后者,人类提出了一种设想。这种设想预言了另一种具有质量的物质,它是冷的,它是无动于衷的,它既不放出热,也不放出光,它几乎不发生反应,它最显著的效应就是引力,它与重子物质的影响迫使重子物质坍缩成了第一批恒星和星系,并且至今它仍然萦绕着无数的星系,与第一推动力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决斗,从而决定宇宙未来的命运。
人们把它叫做暗物质。
至于今天,在银河生命的眼中,确实有一种类似的物质萦绕着星系,被叫做暗物质晕。是不是曾经人类假想的暗物质却很难说,但银河系的边缘因此分为了三层。第一层是散落的孤立的恒星。第二层是散落的重子物质,包括超新星的喷射物或者一些被抛出星系的重子尘埃。而第三层便是暗物质的晕。
银河系有暗物质的晕,仙女星系也有暗物质的晕,银河系和仙女系在数亿年前已经突破了彼此的暗物质晕,进入了物质晕,触及到了散落的恒星和十来个孤立的球状星团,使得猎户座悬臂破缺,也将两个大小麦哲伦星系撕成了两条星流。
天地即将相合,前线世界已经开始收网了。
在鱼增九取得坐标的十万年后,过海号进入了这片看不见的海洋。
亿万里没有任何可见物质。见不到任何除自己以外的有生物质,一切都变成了悬在天上无数的明星。
李明都从休眠中醒来时,卓玛吉祥就站在他的身边。
维生舱里滤过了水,太空服也就在光影闪动中完成了体表打印的所有程序。李明都的体表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太空服。他从维生舱中翻身站起,从底座里抽出背包,连上背部打印预留的接口,才安下心来问道:
“到了吗?”
“在减速了,扫了唯一的孤立坐标,没收到信号,现在在往另一边走,就几天吧。”
卓玛吉祥摇了摇头,又对他说:
“本巴那钦在主控室等你,他说想和你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那我倒要好好感谢你们了——”李明都拉着长声说,“把自己押送的货物,一块次异结晶当做了与自己平等的人。”
卓玛吉祥涨红了自己的被细密的鳞片所覆盖着的脖子。但看到李明都走过去的时候,她仍然松了一口气。
休眠是消磨时间最快的方式,也是最节约空间的生活。然而囚犯们仍然保留了轮值的方法,分成四个小组轮流值班、分别休眠,尽管他们比起过海号本身的能力显得如此孱弱,尽管他们也做不了什么真正关于宇宙航行的事情。
在没有重力的过海号中,没有什么上下左右之分。李明都展臂轻游,手抓边缘,向上一跃,便进入了一片浩瀚的星空。
那是被展开的巡天总览在主控室内的投影。
本巴那钦就系着带子坐在中央,通过总览,像是在查阅周围的天体。同在轮值期间的东噶多吉也在这里,他在和过海号玩他那副自己打印出来的纸牌。
李明都来到本巴那钦的前头,和他不声不响地对坐了一会儿。本巴那钦突然红着眼眶,跪倒在李明都的面前。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快要到了,可能是真要到了,我们收到了指引的信号。”
东嘎多吉惊讶地扔下了他的纸牌,一会儿瞧瞧本巴,一会儿看看李明都。李明都被多吉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他仍然冷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
“我知道你把我们看作是抢船而走,把你拖进了一个你不愿意、你不想要的局面。但地球真的是去不了,巡天总览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它真的身处前线,你要是执意带着过海号过去,一定会陷入重重包围,不要说是你,就算是我们也逃不出来。真的没办法。”
“过海号又不属于我。”
李明都叹了口气。他弯下腰,想要扶起本巴那钦。
“什么?”
“能抢到过海号是我们一起通力合作的结果。你们也有你们的愿望。我知道,你想回到这里,理由肯定也不比我少。”
本巴那钦迟迟不愿意起来。他跪坐在地上。李明都也就对着他,盘腿坐下。多吉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他重新捡起了飘在空中的纸牌。
失去操控的巡天自发映射出了目标点周围的景象,去除了多普勒效应,清晰地展现出了如今与仙女星系以星流缠连的银河。不计其数的繁星构成了这破缺的大漩涡,而周围是幽深的并不发光的黑暗。
李明都坐在前头,就像是个宇宙的幽灵。本巴那钦低垂着头,不敢直视眼前的人。他又想起了当初在白凤监狱里他看到李明都的第一面。
沉默、压抑、精神几近错乱,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令人惊奇地睁着。
“所以你们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向丹枫白凤陈述过我的过往我的历史,她忽视了。当时我立刻明白过来,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后来本巴才知道他开始看到的李明都只是个复制体,他所见到的情感应该并不是其本体所真有的。
“既不特别,甚至也说不上有什么价值,与原先已经大不相同。我对你们的要求也是没道理的。你们没什么理由一定要帮助我回到地球。过海号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出了力,我也没有比你们出更多的力。既然你们已经共同选择了,我当然也不会真的夺船而逃,我没有那个能力。但你、你们的担心也是对的,毕竟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会不会冲动地做出些坏事……”
本巴那钦情不自禁地说道:
“倒也不是,你的特别可是……”
“次异结晶?”
李明都克制地笑了:
“那倒也确实是一种特别,但那是作为‘物’的特别,而不是作为‘人’的特别,是物件的价值,却不是人的价值。”
“难道物就不能比人更特别吗?难道人就比物更尊贵吗?”
谁知本巴猛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这种长着鳞片有着天然外骨骼的人与李明都认知中的人类大相径庭,粗野丑陋,既分不清男女,也很难分清五官。
但他紧紧盯着李明都时,确实显露出了一种非常的气质:
“人也只不过是物的一种。如果你硬要把人和物分作两端,难道一个人,譬如说,真的就能比‘过海号’,就这样一艘船更值得别人重视吗?”
然后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好像不是吧。在这么一艘船,一艘每个星系都有成百上千的船里,凝结了人类大量的心血与价值,它的重要性,它对于整个人类世界的重要性是远远超过了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的。既然客观如此,人又凭什么自矜尊贵呢?就凭他有一个肉做的大脑,而不是计算机吗?何况倘若说人和物也是平等的,那么人与人岂不是更应平等?可是谁都知道人与人之间都不是平等的,那么人与物又有什么区别?只要做不到全部的平等,那么全部的平等都不存在!对于人,要自己去争取,去抢夺,去变得更好。而对于物,它若是能动的,就要像人一样,若是被动的,那靠的是运气,是打磨,是天生地养,是在物质无限变化、从树木变成家具,从太阳变成黑洞,从无机质中诞出有机变成一个人,从组成木头的原子变成组成神像的原子,是靠时机。不论是人与物,要靠的都是攀登。在权力的面前,这两者没有区别。它们要做的都是在权力面前证明自己。”
李明都默不作声。他却更急迫地请求说:
“我知道你不是物,也没必要把自己比作物,你的来源、你的性质如今一定比人更特异,丹枫白凤视你为物,那让她视好了,倘若人类世界知晓你的存在,丹枫白凤难道就真能说它就能比你更重要吗?你是次异结晶,一个活着的次异结晶,你说你是时间旅者,你有奇异的力量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留在这里呢?如果你要去地球,很可能在路上就粉身碎骨。但是如果你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愿望,比如你到底为什么想去地球……其实没什么是在别的地方不能解决的。就算是地球本身,再造出来一个也不是难事呀!”
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他的脖子红得发热,他目不转睛的盯视,像是急切升起的太阳,他激动不已的宣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热情。
他觉得他能敲碎这块坚冰。
于是他就遇到了他在未来的人生中还要在不同的人身上遇到许多次的叫做置若罔闻的忽视。
“我还是坚持我自己的想法。我只希望、恳求你们能把过海号留给我,去往地球。”
李明都低下了自己的头。
本巴那钦忽的清醒了,他气馁地立刻道歉道:
“是我不好……我向你保证,只要我们到了目的地,一定会帮助你。你且好好休息吧。”
本巴的脖子热得发烫,但这时候,李明都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好微笑起来,连声道谢。
卓玛吉祥从舱室那儿走了过来,感到了高兴。东噶多吉背靠投影中的银河与仙女,笑着甩下了手中最后的两张纸牌。
过海号的智能又输了。
不过是因为它知道眼前的人这把一开始没想过要赢。
第二个预测坐标已经快到了。
所有的物质都在运动。在宇宙之中,相隔数千数万光年的坐标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静止的空间位置,它包含了时间上的可能性,需要同时预言数千数万年后的可能。
逃犯们在鱼增九取得的坐标正属此类。
等到接近第二个坐标时,发来的信号已经让他们确认这就是终点了。
“往这来。”
一句几乎是命令的讯息,牵引了过海号的方向。
可他们仍然什么都没发现。
直至靠近到一定距离,原先被干扰的引力波反应忽然变大,逃犯们才惊奇地发现眼前的太空原来是一无所有的。一颗流浪行星,带着它的两颗月亮,还有若干的碎砾,正藏在深深的黑暗里。
恒星可以发光,因此在星河中熠熠明亮。行星不能发光,若是没有恒星的照耀,在天空中几乎无法探查。
宇宙中行星不是一定要围绕着恒星运转的。如果一颗行星被抛出恒星系,或者小概率原本就是在宇宙中孤立形成的行星,那么它们就是流浪行星。
流浪行星的数量并不少见,在广阔无垠的暗物质晕中,存在的数量依然超过亿计。但是很少有人会将流浪行星作为站点。恒星是宇宙中最天然的能量源,如果说远离恒星或太靠近恒星的行星是不宜居的地狱,那么没有恒星的行星甚至连地狱都称不上,只是无人知晓的世界里无人关注的尘埃。
如果在球状星团,或许还能靠密集的星光显出形状,但它是在暗物质晕,光学的世界中无法发现它的踪影,遥远的太阳不能照耀它的轮廓。
这颗行星注定隐匿。
如果不是坐标的引导,任何飞船都不会来到这片看不到任何光芒、像是没有任何物质的虚空之底。
列缺早已关闭了。
行星际的发动机发出一阵轻微的呼啸。过海号的落下,像是从一片黑暗投入到了另一片黑暗,很快就低过了群山。
四散的灯光照亮了飞船的周边,崎岖的岩石大地死寂沉沉,没有任何工业化的痕迹。夜空中的银河系像是定格在一个瞬间的烟花。可能是机械车,也可能是机器狗的东西在地面上缓慢地爬行,证明囚犯们所造访的世界并非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一百二十亿年。”
李明都看到了过海号采样分析出的岩层寿命。
“可能是在银河系与海妖星系的合并中被抛出星系主体的。”卓玛吉祥说。
大地这时发出一声轻响,底下的岩石向着两边张开,过海号随之沉降。地上的尘埃从升降井的边缘滑落,一直坠到了过海号隐形的表面。
最深的地底这是亮着一缕红色的荧光,然后迅速向上飞跃,级级照亮了乌黑的墙壁。本巴那钦呼唤了过海号的实景探测,嘶嘶的声音便响在了他们的耳边。屯弥慌乱地转身,只见得过海号以更快的速度向下直坠,周围因剧烈的摩擦而闪出了电光。
也就是这时,逃犯们才看清楚周围是升降井壁,井壁是透明的像是玻璃的材质,在井壁的后头,就是灰白的岩石。
“能够起飞吗?”
李明都忽然问了一句。他要做好坏的打算。
但过海号回复道:
“上侧正在合拢。”
果不其然,上方已经变得一片漆黑,连最后的星光也消失不见。底下的红光这时变为蓝光。
蓝光迅速增强,几乎照亮了整个通道。然后就在这时,从蓝光中又复生出金光。金光在透明井壁的后头蔓延,变成了像是河流般的纹理,向着四面八方分岔,却始终没能真正取代蓝光。
时而消失,时而重生,像是波浪一样此起彼伏,明灭有序,像是倒映在蔚蓝湖面上的纹理,跌宕无尽。
“这是什么?”
东噶多吉惊疑不定。
李明都同样在观察。
因为金光不像是从物质本身发出来的,倒更像是被撒上去的金粉,但从性质上,应该是电磁场的激发,可能是为了指示有某种东西存在于此。
这种手段像是二十二世纪刚刚步入太空的人类,那时,人们频繁地使用定距激光。
不到一分钟,过海号减速到了谷底,碰到了地面。蓝光消失殆尽,周围只余金光的纹理。
一辆复古的黄色机械小车,四个轮子立在地上,不急不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到过海号的身前。
就在这时,过海号的屏幕一黑,然后出现了它的形象。
“欢迎回来,”
方形上的脑袋是圆形的瞳孔,瞳孔旋转了两圈。
接着,它说道:
“在野的中央。”
东噶多吉夺声喊道:
“那些人在哪里?”
本巴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多吉居然这么莽撞。但他不想自己阻止多吉,便碰了碰卓玛吉祥的臂膀。吉祥比他更早意识到了多吉的不妥,赶紧拉住了他的手,连声带劝。
但机械车、从形象上看,其实有点像积木搭成的狗,积木狗回话了:
“什么那些人?”
多吉挣脱了吉祥的手,又大声道:
“就是……就是那些本体,本体,知道吗?”
“本体?”
积木狗的样子不像是装傻。
他们的对话吸引了逃犯们的注意力,一时之间,没有人再想到去阻止多吉。
多吉冷静了下来,他说:
“人造人、复制人、基因人。把我们当做替身,让我们执行任务,但到了关键时候,又清除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沦落囚狱的那群人啊!”
“原来如此,在野中央的工作者,你们原来诞生了这样的想法。对你们而言,确实应该有个本体。你们的基因,不论是生物的,还是文化的,都来自于本体先天的设定,而非后天的教养。”
东嘎的脖子激动到通红。
在他的身边,原本不爱出声的宝古珍珠忽然比他更快地尖利地问道:
“他们是谁?”
过海号的灯光照亮了宽大的地下空间。他们处在一个寒冷的角落,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像是地铁般的无底隧道。
“对于这件事情,我们也不甚了解,出于共同的碱基自复制生物的立场,我们只把回溯调查完成到了第二阶段。”
积木狗的声音突然变调了,逃犯们意识到可能是有另一个人借着这个东西在说话了:
“按照调查的结果,在公元第七百万世纪,这些‘本体’就已经殁了。”
“殁?”
对于逃犯们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只有李明都微微抬头,意识到了这个字里蕴藏的深意。
“当时这些‘本体’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不能继续维持自己意识存在的形态,而选择了自我了断。但为了满足自己没有完成的愿望,他们创造了你们。也因此,你们基因的谱系其实只广泛存在于第五百万五十世纪到第七百万世纪之间,到了当代已经变得少见。同时,他们也将自身的文化先天地赋予,刻进了你们的基因库中。文化的来源是一颗已经消失在太阳余烬中的深海星球。你们、准确地说,是第两千零一十三代前的你们乘坐着飞船,降落到了中央的一个据点上。你们这才和我们搭上了线。当时的你们说想要重建属于你们的文明、环境与其他一切的体系。”
积木狗的玻璃般的双眼在黑暗中可怕地亮着:
“至于殁,那就是死的意思。我听说,在人系的语言中,它用来形容在虚无的太空中消失的沦没之死。”
没了。
东噶多吉呆立在影像的前头,双眼失了神,那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直靠到一堵孤立的墙边。
积木狗一丝不苟地说道:
“还是说,这个词不是死的意思,莫非是我用错了吗?”
“早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讲是我们自己消除了自己的记忆吗?”
本巴那钦说话的语调让多吉吃了一惊。他的眼珠子转了过来,看到这个他熟悉的朋友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场的逃犯听到积木狗说:
“如果你们是指自我限制的话,那是你们自己决定的。”
约莫有半分钟的寂静,光影从舷窗中投进了幽黑的隧道里,在几块裸露的岩石的深处长着属于这颗星球的菌落。
人们安静地凌乱地立在主控室里,过海号的脚底有着大地轻微的震动而弥漫的微尘,在灯光里额外昏黄。
好一会儿,屯弥赤烈突然抬起头,大声问道:
“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
积木狗旋即晃动了一下,它的声音甚至听起来有些疑惑:
“我没有必要证明什么。我可以理解现在的你们与先前的你们已经大不相同了。你们可以自行决定你们的去留,但是……”
像是轮子的四肢滚向前,它便更靠近了过海号。
早在过海号接近隐星的时候,隐藏在卫星上的机器就侦测到了异常的引力波动,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但是在它移动的时候,又像是细微的海浪在平静的大海缓缓推来一样明显得不能忽视。
积木狗的目光对准了逃犯中唯一一个它不认识的、并且感到意外的存在。
“那个东西,必须给我。”
在积木狗说话的时候,其他的逃犯们已经向着四面八方让开了。
李明都孤身站在人们的中央,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晃了晃脑袋,罕见地、用力地,看向了本巴那钦。就在来的路上,本巴那钦还曾邀请他帮助逃犯、加入逃犯们的小团体。
可那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
主控室里静得可怕,灯光照亮了人们重叠的阴影。东噶多吉蠕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却被卓玛吉祥拦住了。本巴那钦躲在了人们的身后,隐去了自己的面庞。紧接着是另一个人,一个先前看守他的叫做卓玛才仁的逃犯,他严肃地站在人们的面前,对着积木狗说道:
“这人在丹枫白凤那里被叫做次异结晶。”
“所有一切,我自会查证。”
积木狗的通讯打断了他的话。
“能否请这位先生自行下来呢?”
长着体外鳞片与骨质的人在灯光下格外耀眼,但这时的过海号寂静得像是坟墓。李明都一声不吭,静悄悄地环顾周围的每一个人,直看到卓玛吉祥因为畏怯而向后退了一步。
李明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安慰似的说道:
“好了,没什么的。”
他的声音是如此清亮透明,却让本巴那钦感到了不寒而栗。李明都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戴上球罩,往出口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又说了一句:
“就在这里别过吧。”
然后他就一个人头再不回地往下走了。逃犯们站成送行的一排,多吉还有吉祥在他走过的时候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李明都没有回应他们,他和这两人没有关系。过海号的舱口降下了阶梯。他站在阶梯上,落到了地上,男人的形象便出现在了机器狗的面前。
积木狗仰头凝视着这个生命,射线的扫描已经将这人体内部那不定形的形象呈现在了中央的面前。
那种轻微的不可察觉的波动,也就在它的耳边变得明显。
在一万一千多年前,相似的震动从房宿起,传遍了整个银河。能够侦测到那种波动的研究所别无多少。距离遥远的就更不要说了。但很不巧的是,积木狗的同伙,正有那么一个研究所在距离房宿极近的一颗黑洞边上,聆听到了这一宇宙曼妙的琴声。
房宿将之解释为一次可怕的袭击,但只需数日,他们就得到了确定无误的结果。房宿偷渡了大火的次异结晶,结晶在运输期间破裂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从次异结晶中出现的是一个动物。
一个既是定形,也是不定形的动物。
一个谜。
在过海号前来的途中,有太多他们不知道的麻烦了。
跟随的单位,通过星门提前到达的单位,讯息的光,伪造的物质,克隆的假信标。
为了揭开这谜语的面纱,他们运作了一万一千多年,也就是从房宿起,到过海号临界光速飞行的全程,如今得偿所愿,叫这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也就是在这出现的瞬间,他们知道他们原本的猜想是正确的。
历史总是尝试把一切抛下,但人心却会铭记人们的历史。
积木狗抬着自己的眼睛,在真正嗅到了这在亡灵集与绛星集中曾广为流传的气味的时候,它的背后那砰砰直跳的心灵反而沉静了下来。
其中一个声音顿了下,然后说道:
“跟我们走吧。”
本巴那钦站在过海号的边上远望,只能见到李明都亦步亦趋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阻塞了两边的道路,那种岩石上显影的光迹随着墙面绵延,同样没入了前方。
李明都跟在这个小巧的造物之后,尝试让自己什么都不去多想,做好一个玩具、一个工具、一块石头的角色。
没有什么比一块石头更适合现在的情况了。
然而往前行走的造物却在这时发话了:
“你知道不定形动物吗?”
李明都的面色出现了一丝波动。
按照他所熟知的公元纪年法,那么现在是公元的第一千六百万世纪中的某个日子。
“形,不仅存在于外表。”那个声音从积木狗的脑袋中发出,“也存在于对自我的认识中。譬如人类,他对自己的设想就是两条手、两条腿、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一张嘴的动物。这种形状的概念迄今萦绕在人类无数的谱系之中,在他们的脑海里,像是一个不能被消去、不能被否定的概念。然而……不仅人类是如此的。”
这里是地下。是地壳的狭缝。世界是黑白色,隧道通往的深处,李明都可以看到通透明亮的光。金属质地的物质从岩石的表壳中逐渐裸露了出来。它们的表面反射了从地下深处射来的明亮。
“凡是从固定的形状中诞生文明的动物,大多不能免却这种争论。自然科学的观点认为复杂的动物首先需要近似对称才能获得运动平衡的能力。对称演化的继续便是对称定形。固定形状的动物尝试使用工具突破原本自己的形状无法克服的难题,从而将物质变成自己的延伸,迈入到改进自然的大业中。不定形的动物却与定形的动物大相径庭。”
明明是地底,跟在造物身后的李明都却听到了风声。
“它们模糊了自我的界限,从而引申出集体动物与个体动物的区别,引申出了有界动物与无界动物的区别,也引出了非生物物质与有生物物质的区别。尽管都来源于以自我复制为主要扩张手段的生物体,但它们已经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在第一种不定形的动物升天以后,定形动物与不定形的动物的争执已经绵延了十多亿年,迄今仍未消解。”
说到这里,积木狗突然不再出声了。
可能是有人想要说话,但被另外的人制止了。隧道是弯弯曲曲的,敏感的不定型察觉到重力的方向略微的变化,明明走在平地,却像是在爬山。
从前方的光洞中吹来了源源不断的风。他们绕着圈子,终于即将抵达终点。从隧道的出口之中出现了另一世界的景象,他看到了弯曲的天桥、金属大沟、看到了像是海洋一样凝实的天空,也看到了在边缘的地方展现的大地。
而他们所在的隧道通往的是一处裸露的干旱的雪地。
这并非是时空间的穿越,李明都意识到,这是这个组织镂空了一颗星球的内部,就像天球一样,制造了一个空心的世界。而他们先前造访的星球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表壳。可是这种天球、这种空心的世界,他是否曾经见到过?
他睁着眼睛。
不是在那第十的第三十次方年,而是在某个更早的时刻。
就在这个时刻,积木狗停住了脚步。
“叛徒。”
积木狗出现了第三种声调,一种毫无感情的声调。
李明都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双手靠在隧道的墙壁上,直直地看着眼前的造物。
那造物的脑袋已经抬了起来。它迎着前方的光亮,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世界已经注定毁灭的下场。因为再怎么阻止,过海号的到来也必定让这个世界暴露在了人类的目光之下。它们付出了一个世界的代价,只是验证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清楚地晓得的。
可到了现在,这后来的后来人,流着过去登星者血液的子孙只感到了无尽的失望。
它俨乎其然、一丝不苟地重复道:
“不定型世界的叛徒。”
李明都艰难地问道:
“为……为什么?”
积木狗终于转过了头。从它玻璃似的眼睛骤然反射出了另一生命的形状。
“为什么?为什么你登临了明星,成为了举世瞩目的英雄……”
它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这个人。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逐渐变得昏暗下去了。它痛苦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却偏偏要把我们的一切全部诉诸过去呢?让我们的命运从十六亿年前开始,就掌握在了原形人类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