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管的话……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想要在这样吸人骨血的大城市里,怎么谋生活呢?”
l往门缝里看了看,瞪着那双三白眼,表情满不在乎地说。
刚从治安所接回来的小女孩靠着父亲在沙发上打瞌睡,就像是幼鸟依靠着老鸟。
撇开对小女孩的偏爱,陆本来满脑子都谋划着怎么推卸责任比较好——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才不想年纪轻轻就被孩子绑住了未来的职业发展。
陆总自认为自己的一颗心脏像是罩着名为“理智”的金钟罩,把肉做的部分罩得严丝合缝。道德感,正义感之类的,过去陆总是嗤之以鼻,认为是精神绑架人的工具。不过l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是在金钟罩边上撬开了条小小的缝隙,吐着信子的蛇扭曲着身体,顺着那缝隙就往里钻。
贫苦人家的漂亮女孩子,在大城市会怎么生存?
这样的情况,他见识过挺多。
如l所说,充满欲望和铜臭味的城市就是吸人骨髓的地方。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被保护的年轻貌美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原罪。
新鲜的血液一涌进来,黑暗中无数觊觎她青春美貌的眼睛就会把她的美貌放到天平上。紧接着蜂拥而至的,就是男人的谎言,虚伪的赞美,标着价签的礼物,以及无处不在的猎食者和恶意。
物欲会逐渐让她意识到世界的不公平,而充满虚荣和嫉妒的内心,再也不会开出那种洁白的无暇的花来。毕竟……再怎么干净的人,会都被这个浑浊的世界吞噬的。
虽然明知道这世上大多数的花都会随着季节的更替而凋零,可他自私地希望这个小姑娘永远都有双干净又清澈的眼睛。他有些害怕,这个曾经流星般划过他的流亡,惊艳了时光的女孩,有朝一日也会泯然众人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欲望驱使的社会,亦吞噬了无数人的青春,不会为了谁而停。
陆苦笑着压低声音:“……你不能给她介绍一份差事吗?你和他们家的关系比我更好吧?”
l摇摇头:“……他们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觉得这样也比较好。”
“我不也是从战区靠自己出来的……”
“得了吧你,本身就有基因优势不说,你自己想想看能得到现在的机会什么的,如果不是你爸爸突然良心发现有可能这么顺利吗?”l那双冷漠的三白眼像是能透过他的眼睛直看到他心里去。
陆本就对小女孩有些心软,被她这话说得更有些哑口无言。
现在的社会资源竞争激烈,为了防止资源外流和稀释,高层本是个非常小且相对封闭的圈子。
如果没有身份,而且不认识这个圈子里愿意推自己的贵人,基本寸步难行。
大城市里漂泊的寻常子弟,谁不是无根的浮萍?
随波逐流,任凭风吹雨打——除非有着那种千万人中挑一的难以替代的天赋和能力,可能会获得命运女神的垂青,不然这世上大部分的机会,很大的概率除了你别人上也行。
现实就是这么冰冷又残酷的。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之前自以为很厉害的那点功勋,甚至没在顶头上司那里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之前宴会上尤利西斯盯着自己看了半天,都记不起来自己究竟还是不是现役的治安官,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陆很有自知之明,而且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随着见的人多了越来越清晰。他知道虽然自己的能力在地方的治安所算是翘楚,但如今见的人多了,强者也见多了,倒也清楚如果不是老爷子和父亲的关系,自己很难这么顺利地直接进了新十字军就能有鹰卫这种肥差。
陆本想再挣扎挣扎,问为什么莫里斯一定要把家里最小的孩子送到城里来谋份差事,目光看向对方袍子下的手,竟然有些问不出口了。上次见到此人,还只是脸部有很明显的扭曲和变形,这次他袍子下掩盖着的皮肤,渐渐也都出现了长期暴露在过量辐射中产生的溃烂。
几个月前所见到的这家人的多个子女里,据莫里斯所说大部分也都已经产生了不同程度的症状——如果继续留在贫民窟,他们的未来都是灰茫茫而没有前路的。借着送飞行器的事儿,老莫里斯像是托着什么宝贝似的把这个最小的孩子托付出去,赖着老脸,低着头求陆这个比他年轻的后生收留这个孩子,即使是作为女仆也好,作为别的什么也好。
在这样的家庭眼里,自己这个曾经的治安官,已经是很值得仰望和投奔的“大人物”了。
虽然被对方这么仰望着,甚至低下头来托孤挺满足少年的虚荣心,但陆看着那个阳光里几乎要融化掉的小女孩,心情还是相当复杂。
他自诩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在乱世里甚至最多只愿做个枭雄,年纪轻轻就带着个拖油瓶可太麻烦了。
理智上他太清楚不过,赶紧推掉这个大麻烦比较好,毕竟养个人不比养小猫小狗,虽然他目前到不太担心经济上负不负担得起。可这个濒死之人对自己的请求,和小女孩子曾经给过他的那朵不知名的,亦不知遗落在哪里的花,似乎触动了他心底里极深的地方。
不过……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在世,是不是也会这样带着自己去哪位大人物那里,为自己求条生路呢?思及此处,陆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平视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这个年龄的孩子,谁不想和父母家人呆在一……
“愿意。”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她浅到接近白色的睫毛绒绒的,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挠得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痒痒的。
“你确定不想回去和家人一起吗?在这里留下的话你得靠打扫卫生之类的工作养活自己。”
陆抱着自己青春大好,前途无量,这个锅能丢就丢的心态继续对她循循善诱。
小女孩奶声奶气,昂首挺胸地说。
“不要。哥哥一看就很有钱,而且长得好看,肯定内心也很善良,受不了看到我这样柔弱的美女落难。”
陆见她马屁拍得脸不红心不跳,突然觉得这小孩这么有眼光,搞不好会有很光明的未来。
不过,就凭这单薄又奶气的样子还美女?估计再等个十年吧。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哥哥可以给我起个名字。”
贫民窟的孩子不夭折,能养活到十三四岁,多半才会有起名字的需要。
他突然想起,幽鬼那座花园里,有种遇到下雨就会变得透明的白色小花。白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被雨淋湿之后犹如琉璃的灯盏子,里面是微茫又温暖的金色火苗,和她送他的那无名之花还挺像。那种玻璃一样又脆弱又美丽,却兀自绽放的样子,和眼前这个小女孩苍白又倔强的样子几乎重合起来。
这花俗称“骷髅花”,却也有个很美的,如同李商隐的诗似的,颇有些物哀的感觉的名字。
“那你……就叫山荷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