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风雪一程
作者:般般如画   芙蓉帐:权相的掌心娇重生了最新章节     
    传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还是其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

    梁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盏,埋在心底的疑问像发芽的种子,一个个冒出头。

    其实,关于周国的事,她并不想深究。

    何况,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关系。

    如果宇文玘的残党真如他所说,与宇文珂暗中勾结,那么他真同旁人一样没有察觉,还是有意放任,借刀杀人?

    还有,当日他为何同意放高潜、王庭樾与她一道离开?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晓梅林屿军中会发生兵变?

    他又为何要派淳于北去齐营拨乱反正?

    是随她心意,还是想借的她手……

    怀疑的念头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经不信他了吗?

    梁婠颤着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杯子,指尖却依旧冰凉。

    明明心中揣着这样多的疑惑,可他问她的时候,她却只是摇头。

    为何?

    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很久以前,他说过不怕她问什么,就怕她什么都不问。

    便是从那时起,但凡她问,他什么都会跟她说。

    回想起旧日的情景,仍觉得历历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现在的他们,一个是周国新帝,一个是齐国太后,未来皆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凉凉的白水。

    还记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见她对湘兰一众人的死难以释怀,便劝解她,说他们不是为报仇而活。

    还有那天,他们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吹河风。

    案几上摆着一张舆图。

    她记得很清楚,那舆图上不仅绘有周国,还绘有齐国。

    正值夕阳西沉时,河面映着两岸景色,波光潋滟,宛若天上遗落人间的一条缎带,泛着不属于这世间的光泽。

    就是在那金灿灿的景致里,他问她,如何看待周与齐?

    落日余晖中,他眉眼如画,整个人纤尘不染。

    她望着他想了很久,却迟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见她如此为难,他也只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问。

    后来,他带她去周昀的葬身处。

    他们一同悼念战死的齐国将士。

    他眉宇间的低落与悲痛,她是看在眼里的。

    就在尸骨坑旁,她问他,是否想要那个位置?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是沉默。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过自己的意图和打算?

    可她却凭借过往对他的了解,在心里帮他否认了。

    梁婠默默叹了口气,收回渐渐飘远的思绪。

    心中再百转千回,也不过是须臾一瞬。

    不管怎样,他已是周君。

    梁婠迟疑一下,还是掀眸看过去。

    “离开涟州前,你和……高潜是不是私下约定了什么?”

    宇文玦眉头不经意地皱起。

    她心里在担忧什么,他单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体里的某一处,生疼。

    他扯着唇角,隐约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还愿意问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说:“没有。”

    梁婠心头一松。

    她不过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样,缀在他们商谈的条件里。

    宇文玦脸上平平静静的,深幽的黑眸里更是瞧不出半点情绪,只有嗓子是哑的。

    “你该知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至于你——我永远不会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谈条件。”

    说话中,他的视线落在画匣上。

    饶是情绪掩饰得再好,也做不到半点痕迹不留。

    梁婠一怔,压在心底的痛霎时涌了上来,逼得眼睛又酸又涩。

    她咬了下唇。

    说不上是庆幸多,还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么。

    “婠婠……”

    见她眼圈红了,宇文玦的喉咙哑滞,心头竟生出几分欢慰。

    至少这一刻,她没有否认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异常温柔。

    欢慰之余,又觉得不够。

    思及此处,酸楚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笑意,似乎只要是面对她,他总忍不住想要得寸进尺。

    回想住在南苑的那几年里,他总是有意无意的,一次又一次将她惹毛。

    每逢那时,她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兽,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那时的他也没有想过,会将过往的点点滴滴都记得这么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如此羡慕那时的自己。

    重逢后,本不该再存有半点误会,可他们之间却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还要远的距离。

    欣悦如此短暂,不过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眯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着。

    也只有这样的痛,才让他觉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这样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静地坐着看她一会儿,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两国之间的事儿,并非是谁的一朝之念,纵然不是我,也会有旁的人,只是有了你我之后,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辈子,她死得早。

    在涟州城小产后,她卧床静养,就算两人共处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从不跟他说前世。

    她不说,他也不提。

    再后来她就离开了。

    所以,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宇文玦见她低着头,又道:“我同他见面的时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没有说话。

    可她知道这话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里,还是她被淳于北劫持后下落不明,宇文玦来齐国寻她,再到后来……期间他与高潜数次见面。

    除了第一次剑拔弩张,后来他们再未有什么冲突。

    其实,从高潜的态度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实身份,却从未想过将那些隐情公之于众,亦没想过泄露给宇文玦在周国的政敌。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却也没有利用他搅得齐国天翻地覆,反而选择襄助高潜……

    回顾这两世,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的?

    屋子里就这么静了许久,只听得外头凌冽的寒风吹得窗扇、门扉呼呼直响。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晓周兆元与丹青逃过一劫,没有大碍,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

    况且,两国开战在即,她与宇文玦本就不该私下见面。

    若是被人知晓,于谁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远离了晋邺,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后定然平安无虞,我出来许久,也该回去了,安全起见,周君也请尽早离开吧。”

    说罢站起身。

    宇文玦看着作势要离开的人,凝眸不语。

    她的态度语气,又变回刚见面那般,客气又疏离。

    这一声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没了关系。

    怎么不是呢?

    离开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将玉簪归还。

    宇文玦闭眼笑了下,双唇毫无血色。

    梁婠并未觉察,只低头瞧着身上的大麾。

    她刚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对上另一双黑眸,压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面上只做镇定。

    “我该走了。”

    宇文玦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只问:“你就再没旁的话想跟我说?”

    “没有。”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拖泥、不带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还请周君放手。”

    一听这话,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将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没有?”

    梁婠面上一僵:“没有。”

    宇文玦望着她,轻轻颔首:“好,既然你没有,那么我来说——”

    梁婠的心悬空了一下,然后止不住地发颤。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

    打断他的声音过于急切,显得那么慌张。

    可她全不在意,只想抽回手。

    “周君来此的目的我已知晓……倘若日后晋邺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齐气数已尽,怨不得人。”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自始至终你从未问过我为何当日要隐瞒你我——”

    梁婠抢过话:“没什么好问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样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认了吗?”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开眼:“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我也不想听。”

    她只觉后悔。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说这些,她是决不会来见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紧,完全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见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过她的肩,逼视她。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让你这么走了,就算日后我攻下晋邺,也再见不到你,对吗?”

    梁婠心下一沉,没有否认。

    宇文玦眯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底离开他。

    就连他们的孩子,她也不顾了。

    可笑的是,他竟还抱着等她回来念头。

    宇文玦闭了闭眼,摇头笑了下,既是这般,还等什么。

    索性都言明吧。

    “当日,之所以对你有所隐瞒,并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顿,又变了话锋。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隐瞒你,可是,就算再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隐瞒你,只不过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不决,定要牢牢瞒你一辈子,永远不会给你机会让你知道……比起让你离开,我宁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凉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这么看我。”

    宇文玦神色决绝,像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剖开给她看。

    “我知道你当日悄悄离开洛安,并非是因为介意我在洛安惩治流言的强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夺下涂阳、涟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并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只一件——”

    “别说了。”

    梁婠如坠冰窖,眼底流露出惧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只好道:“你可以平平静静地同我说国事、说天下,说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却独独不愿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何?”

    梁婠咬紧牙关咽下眼泪,勉强撑着看他一眼。

    “过往种种皆已逝,我早已忘怀,周君也请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态度坚决。

    梁婠忽然有些崩溃,“是你说的不会逼我,也是你亲口答应让我走,可你看看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是。

    宇文玦没有否认。

    他是说过那些话。

    可那时的她,刚刚小产,躺在床上虚弱得像一缕残魂。

    她要怎样,他不会答应?

    何况他那么说,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给她一个喘息、恢复的时间,强行让她留下,她会怎样,他心里很清楚。

    他想过,最多他就一直等着她。

    直到她愿意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然,他也没奢望能回到从前那样,就算守着她想要的距离也好。

    但至少还有一个机会。

    日复一日的,他多点耐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底是他想错了。

    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无论她是走是留。

    心里根本就是想着要彻底与他断了。

    宇文玦微微地牵动嘴角,悲戚漫过心头。

    梁婠窥见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

    她冷着声:“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不知触动了哪里,让她的泪意来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强行吞咽回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们回不去的。

    她心里的那个陆修早就已经死了。

    死在齐国的三军前。

    死在她的怀里。

    后来的他们,全是错的。

    就像那个小产的孩子,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所以,她要终结这段本不该开始的感情。

    离开洛安时,她就做了决定。

    宇文玦叹了口气:“我不怕你让我等,我就怕你连等的机会都不给我。”

    梁婠垂下眼。

    不是她不给他们机会,是上天没给她机会。

    宇文玦继续道:“你真的只是因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闪着泪光,笑了一下:“难道不应该吗?”

    屋子里尤为安静,清晰的笑声是最锋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头哽住。

    午夜梦回时,他总会想起一只手。

    一只从角落里伸向他的手。

    纤细苍白。

    是那么绝望无助,却又那么顽强倔强。

    他涩然开口:“你是该怨恨我、讨厌我,因为我就是那个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陆太师。”

    梁婠偏过头,闭了闭眼,浓浓的屈辱与羞耻涌上来,让她无地自容。

    宇文玦喉头发紧,顿一下,才道:“我知道你从前愿意将身心交付于我,不过是觉得我未经前尘、不知过往,与你上辈子认识的不是一个人。”

    他红红的眼睛深深望着她:“可你说,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人吗?”

    梁婠全身犹如冰封雪覆,只有灼烫的眼泪,从眼眶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你能接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却不能接受知悉过往的我……难道你真的以为只要离开,就能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吗?”

    他通红的眼雾气蒙蒙,嗓音哑滞破碎。

    “为何明明他同我一样,你却宁可信他,也不肯信我,为什么?”

    梁婠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就这么被他无情地扒下一层层伪装,将最深处的难堪一缕不挂暴露在两人面前。

    是。

    他没说错。

    她找尽一切理由,看起来是那样冠冕堂皇,实际却故意遗漏最重要的一点。

    这么迫不及待地逃离他,岂止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若搁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说,陆修是陆修,陆太师是陆太师,他们不是一个人。

    可晋邺酒肆再见之后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将身心交付给一个本该怨怪的人,尤其还是个曾亲眼目睹过她的那些不堪过往后?

    她根本不敢回想。

    每一次,她拥抱、亲吻的身体里,还藏着那个叫她心存芥蒂的陆太师。

    她要如何假装若无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样幸福和快乐的时候,与她亲密无间的身体里,那颗跳动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过异样的想法?

    是不屑、轻视、鄙夷……还是旁的什么?

    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都会叫她呼吸不上来。

    在他隐瞒、遮掩的背后,他又是否会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会不会本就带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单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像是被谁在无情地撕扯着,鲜血淋漓地疼。

    她又如何能什么都不想?

    当纯粹的感情变得不再纯粹,再继续下去,会怎样?

    她曾经信誓旦旦,自称决不会再对任何男子动心,更不会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没有做到,还不惜以命相护,甚至愿意生死同赴。

    换作一个不相干的人也罢。

    可偏偏是他。

    带着过往一切记忆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却自欺欺人地将一个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两个,然后惦念着一个,怨恨着另一个。

    如此。

    她何止是背弃了当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只想带着最后一点自尊远离,给曾经付出过的真心一点体面。

    可他却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与她说透。

    也许她就是个怯懦的人。

    梁婠抹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才抬头:“是,你说的都没错,过往发生的事,我无力改变。起初,我也确实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只想远离你,否则只要看到你,就会不断的让我想起那些过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不信,只有想与不想。”

    如此直白的话,听在耳里,全然不是滋味儿。

    宇文玦面上失了色,只觉得心冷。

    “只想远离我?”

    梁婠有些疲惫往下咽了咽眼泪,没有回答,只道:“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你做你的皇帝,我当我的太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统一天下,还万民一个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现在,她是可以同过去和解。

    却没法再坦然地继续爱他、同他在一起。

    “好?”

    眼泪干了后,脸上紧绷绷的,梁婠勉强笑了下。

    “是啊,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你很清楚我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余生,我只想要自在安宁,希望你能成全。”

    目光相对的一瞬,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

    或许有些事,自他醒来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他忽地一笑,颓然松开手,后退一步,双眼又湿又红:“……我想你定是宁可我从未醒过来吧?”

    梁婠心脏猛地一缩,尖锐地疼。

    他那样骄傲的人却说出这么沮丧的话。

    梁婠本能地就想摇头否认。

    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从怀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着他手上的庚帖,忍着几欲夺眶的眼泪,久久说不出话。

    宇文玦冲她笑了笑:“一堂缔约,良缘永结。这庚帖是我们在丹犀山庄成婚的那晚一同写下的,你还记得吗?”

    如何能忘?

    青庐里,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着笔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在庚帖上写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头,死死咬住唇,眼泪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将庚帖塞进她的手里,替她一点点拭着眼泪。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缓了缓,又道:“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会像现在这样……可惜,事与愿违。”

    他淡淡一笑:“不过,无论怎样,你永远都是曦儿的娘亲,我也永远都是曦儿的父亲。”

    梁婠抿着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觉自己好像伸出了一只手,还隐约摸到一颗温热且潮湿的心。

    这熟悉的感觉,像极了那天,三军前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双手。

    梁婠垂下眼,只看到手中的庚帖。

    咸涩的泪水冲得她伪饰过的脸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声音有些低哑:“让我最后好好看看你,行吗?”

    梁婠眼底一热,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嗓子紧的得只能轻嗯一声。

    得到许可,他红眼睛里携着笑,然后将人按在垫子上,再去一边的小几下拿出一只小药瓶。

    是除去脸上伪饰的药汁。

    显然他是早有准备。

    其实,这瓶药还是她给他的。

    那天,她跟他说想去洛安城里转一转。

    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他们两个人在对方的脸上又贴又画。

    他给她画了颗大黑痣,她就像报仇似的,给他点了一脸的麻子。

    直到临出门,他们还挤在镜子前,比着看谁更丑。

    就因为出门时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独独将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现在暮山仍是一头雾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谁能知道素来沉厚寡言的宇文玦,还会有那么孩子气的时候。

    梁婠静静坐着,望着他的侧影,一时又想哭又想笑。

    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像一枚枚轻薄的刀片,看起来没什么分量,甚至还很单薄,可偏是那么锋利,只轻轻一划,便立刻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还没察觉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别开眼,悄悄擦掉眼泪。

    等再转过脸,他拿着药瓶已坐在她身侧,旁边还放着一盆温水。

    小几上的灯盏摇曳着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温柔又哀伤。

    梁婠掏出袖中的丝绢递给他。

    “用这个吧。”

    “好。”

    梁婠说完,眼睛看向别处,一角一落地看,将屋内所有看了个遍,只不看他。

    宇文玦接过丝绢,再用丝绢沾了草药汁,帮她擦脸。

    太近的距离,叫他温热的呼吸直喷在她的脸上。

    梁婠垂垂眼,无论她的眼睛看向哪里,似乎都显得那么刻意。

    后来,她索性闭上眼,任他将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擦净。

    他的动作很轻,擦得很仔细。

    指尖偶尔才会碰到她。

    好像她是养在案头的一盆兰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每一片叶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云岩池的隔间里,他穿一身宽大素净的雪袍闲闲坐着,垂头之际,扯起一片兰叶瞧,落人眼里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脸是湿的,分不清是沾的药汁,还是流的眼泪。

    原来,有的人、有的记忆,早就刻进灵魂深处,无论过去多久,万古不磨。

    时间就在彼此的呼吸间渐渐流逝。

    直到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属于梁婠的脸,宇文玦才退后一些笑着看她。

    “好看。”

    他嗓子哑得厉害。

    还不等她睁开眼,整个人就被一个怀抱拥住。

    抱着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么话也没有,只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这次她没有推开他,头埋进他的怀里,真真切切感受着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

    是陆修的心。

    她闭起眼,忽然抑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其实,不论是前世的陆太师,还是今生的陆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一个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区别是,他爱或不爱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从前。

    任双臂之外的世界风雪肆意。

    倘若从未忘怀,又何谈想起?

    ……

    等梁婠披着厚重的大麾迈出屋子时,院子里的风小了不少,天上还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花。

    院门外站了不少人,等着送他们离开。

    宇文玦在她身侧站定,转过身与她面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要说的话方才已然讲完。

    一时只剩沉默。

    梁婠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一点影子,却很清晰。

    他的大麾给了她,身上只着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气地落在他的头上、肩上。

    梁婠眼帘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极了那年,他们在雪地里相对而立。

    雪窖冰天里,就像两个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风雪声中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头,解下腰间佩戴的绣囊,然后拉起她的手,将绣囊放进她的掌心。

    “这是太医令新配置的。”

    蛊毒伤身,小产后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调养,怕是以后难再孕。

    自从上次配制的药丸吃完后,她似乎也忘了这事儿。

    梁婠瞧着手中的绣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着吧,好好照顾自己。”

    涩然的声音掩不住沉重的温柔。

    梁婠喉头哽住,手指紧紧捏住绣囊,轻轻点头:“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认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话说出来倒显得多余。

    梁婠眼睛涩得难受。

    她仔细收起绣囊,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背着大药箱的身影,还有离开涟州前他跟她说的话。

    “老师还好吗?”

    “很好。”

    宇文玦抬手帮她拂去粘在发丝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着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个笑,点头:“好。”

    这样浅淡的笑容只浮在唇边,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丝涟漪,就像莽莽苍苍的荒漠里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于世。

    淳于北已牵了马匹在院门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过短短几步路,却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马匹前,又在一众人默默地注视下,接过递来的缰绳。

    明明这样多的人在场,却默默无语,竟无一人开口说话,唯有马儿在风雪里打着响鼻。

    淳于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终也只是退到一边,他知晓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样,只是个外人。

    梁婠握住缰绳,站着没动。

    冰凉粗糙的缰绳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马的那一刻,眼泪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头缓了缓。

    再回头看过去,隔着不断飘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

    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她翻身上马,再最后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长鞭扬起又落下,马匹登如离弦之箭。

    宇文玦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开口:“自今日起,淳于北除名,不必再回大周。”

    “陛下——”

    淳于北皱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渊,再未言语。

    淳于北垂下头,跪地一拜。

    “属下领命。”

    马蹄声远去,再瞧不见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仰面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有无数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

    他知道若是雪再大点儿,这么站得久了,他很快就会变得像一个雪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