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尽头是闹市口,毗邻着香坊,又因是端午,不少摊贩都聚集于此,摆摊卖点精巧的小玩意儿和吃食,往来沿街都布着色彩鲜艳的彩灯,宛如游动的长龙,令人眼花缭乱。
“阿娘!”
小女孩一见廊口摊子旁的妇人便奔过去,一把扑到妇人怀里,妇人面上仍带有急切余色,她搂着小女孩,把她上下看了一遭才松下口气,又轻斥道:
“又跑到哪儿去了!人这么多走丢了怎么办!”
小女孩瘪瘪嘴,又扭头往后指了指:“我去放阿爹做的花灯了,是哥哥送我过来的,不会丢的。”
妇人顺着女孩所指看去,瞧清了树下的褚亦棠,忙连连致谢:
“麻烦公子送小女这一趟,孩子不懂事,麻烦您了。”
褚亦棠淡淡一笑,上前把女孩的小兔娃娃递还给她,摸摸她的发尾,杏眼柔和,道:
“没关系,下次要和阿娘一起走,知道吗?”
“我记住啦哥哥!”
褚亦棠又笑,同小女孩与妇人告辞后正欲往回走,冷不防又被喊住,褚亦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曦津手里提着把小弓箭,正乐颠颠地在摊子旁喊他:
“你怎么兜到这儿来了,找你半天了都!”
褚亦棠叹气,回应该是回不去了,只好认命回身,敷衍道:“刚刚去放河灯了,顺路就过来了。”
妇人在二人之间反复看了看,知道他俩应该是认识,又笑道:“原来几位公子是一起的呀,那不妨一块儿来玩几把!”
褚亦棠这才注意到曦津手上的那把小弓箭,问道:“这是?”
“投灯笼玩呢,越高的灯笼里奖励就越大!”
话是这么说,可曦津射箭技术实则差的离谱,除了离他近的能射着,越往上越吃力,就连元清命中率都比他高。
正巧这摊子是那妇人的相公办的,妇人很是热情,说不收银子,权当是玩个乐子,也当做是对褚亦棠路行一善的一份谢意了。
这处生意很热闹,不少都是来围观投灯笼的,红纸灯笼是用绳子排排串联系好的,呈渔网状,横跨街道,绑在檐角上,总共有四层,越往上灯笼数量越少,也就意味着越不好中。
褚亦棠不好回绝人家的好意,也就顺道走过去,正好上一把的回合结束,曦津把自己手里那把弓箭塞给褚亦棠,很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你也知道的,这把全靠你了!”
褚亦棠垂眼看了看手上那把小弓箭,只觉有些过于粗糙轻便了,不过也就是摊上图个乐子玩,就无需太计较了。
曦津很合时宜地递了支羽毛箭给褚亦棠,又揽住元清的腰,凑在他耳边,挑着眉尖,示意他留心:
“你且看着吧,今晚咱们能包圆。”
人群之中,褚亦棠接过箭,又拉了拉弓弦,试过了手感之后还不忘回头问了句:“要哪个?”
元清一愣,又指着第二层第三列的倒数第四个,试探道:
“就要那个吧。”
得到答复,褚亦棠随即举弓搭箭,指节修长,搭着弦身,弓弦绷紧,羽箭蓄势待发,又在松手的那一刹直冲天际,擦着底下一层密密的灯笼缝隙而过,并无丝毫偏差,箭头射穿红纸,灯笼应声落地,掉下一张小纸条来。
一箭即中!
周围人群旋即喝彩,赞赏声阵阵。
“好!”
“这一箭好!”
曦津捏捏元清的脸蛋,颇为得意道:“我就说行吧,今晚不用空手回去了!”
射个灯笼于褚亦棠而言也只如随手折花一般,在战中他也不是没有过一箭穿沙场直取敌方将帅首级的先例,虽没有万神弓在手,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接下来的几箭都毫无例外的漂亮,元清但凡有指,灯笼也必有所中,小女孩在人群中跳着拍手,笑得酒窝深深:
“哥哥好准!!每次都中啦!!”
褚亦棠见玩的差不多了,就将弓箭转交给老板娘,还不忘付银子,妇人忙要推脱,曦津抱着一堆方才得来的宝贝站在后面,劝道:
“拿着吧,做生意不容易,家里还有孩子要养活呢,收着吧。”
“这……”
妇人犹豫几许,抵不过褚亦棠的意思,还是收了,满脸羞赧:“谢过公子好意了……”
“无妨,”褚亦棠转身,瞥见他手里的一堆小玩意儿,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元清待不住,得了东西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曦津抱着一堆玩意儿追在后面,还回头催道:
“你好容易出一趟门老想着回去干嘛,再玩会儿就回去了!”
褚亦棠:“…………”
他刚要开口,只见闹市另一端传来阵无比热烈的欢呼声,妇人见状,又接话道:
“那边也是我家的,是我家相公在看,公子不妨也去凑个热闹,端午也好好玩玩嘛。”
既如此,褚亦棠也就没再推辞,想着索性就晚点回去了,人群中已找不见曦津的身影,褚亦棠也懒得再多走几步,就随着喝彩声去到了隔壁街的街口。
那边也是个玩投射的摊子,不过因着地段好,正挨着桥头,来往行人多,围观的人也多,街道两旁的商铺门口都站满了人,人声密切,正伸长了脖子看人群中央。
褚亦棠其实在进来的时候就后悔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回头却发现后头挤得全都是人,干脆绕了几个摊子,离远了点,最后在个卖香囊的摊子边上驻足停步。
他身量高,站着远也不妨碍什么,左右两边还能隐约听着不少女子的低声交谈,叽叽喳喳,难掩欢喜:
“你说这箭他能不能射中?”
“不知道,这顶上的那么高,要是射中了才厉害呢!”
“真厉害啊,不过他瞧着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呢。”
…………
褚亦棠不甚在意地听了一耳朵,越前面人越多,也看不清楚其他动静。
他抱着臂,倚着摊子,抬眸看向斜上方悬着的大红灯笼,掩映在层叠红光中,悬在最顶上,四周都是密集的红灯笼,呈包围聚拢之势。
随着一声锣响,周围人声只在瞬间消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后方,褚亦棠漫不经心地背靠木柱,指尖摆弄着蝴蝶玉上垂下的穗子,触感凉腻,又在指缝中漏下。
从他的视角,只能在缝隙中看到些许人影,和一角弯弓,随着三枚铜钱抛出,反手抽箭,利落搭弓,只在转眼之间,甚至不需什么权衡,只见弦身由崩然再松懈,箭羽飞出,宛如雪白的雀鸟,展翅凌空而去。
伴随着细微的破空声,箭羽在空中一举刺穿三枚铜钱正中央,梭过数百只灯笼之间的狭窄间隙,直取顶端,没有丝毫不稳和偏差,乍然扎破那层脆弱的红纸,正中命门,随着灯笼破开,内里彩条纷飞,刹那间,灯笼坠地。
快,狠,准。
百步穿杨。
随着红纸破碎,人群缄默片时,旋即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几乎快要将整条街掀翻,摊主笑得合不拢嘴,他挤出人群,捡起那卷纸条小跑着朝前方去,口中连连叹道:
“高,实在是高!!我摆摊子这些年,见过两箭才中的,可像您这样一箭就中的可是前所未有啊,在下心服口服!!”
“你看!!我就说会中的,真的中了!!”
“思春啦你,你是看人家射箭好吗,我看你是想男人了!”
女子被道破心思,红着一张俏脸着急反驳:
“那你就是来看他射箭的吗?你还说我呢!”
耳边争论还在持续,褚亦棠站直身子,往边上挪了点,正好挪到街道边缘,又是不经意的一眼望去。
至此,他才得以真正的看清。
人群尽头,桥头左旁,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长玉立,单手持弓,弓箭轻巧地手上抛了几个来回,又被稳稳承接。
少年身穿暮山紫窄袖圆领行装,腰间玉带,袍摆以及襟前绣着大片婀娜的鸢尾刺绣,银线勾勒,秾艳妖冶,一身银饰,身前佩蝶状白银雕刻圈状圆环,做工繁复,雕刻极为用心,眉上佩以抹额,发间束以蓝玉发冠,长发高束,左耳延至肩侧缀着一枚红珠耳坠,流苏作配,更显纤长。
眉目清冷,一双含情瑞凤眼微微上挑,缱绻风流,又都被悉数融在那漆黑瞳眸中,鼻挺唇薄,俊美端丽,姿容无双,眼尾一颗红痣点缀,隔着人群间隔,艳到了几乎能把人灼伤的地步。
他立在人流中央,足以令人忽视周遭所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尽数褪去颜色,唯有他多情。
褚亦棠怔在原地,时间仿佛迎面而来的滔天巨浪,触目所及都化作虚无,随时间而去,流经身侧,冲刷那些本该遗忘黯淡的过往,所有都变空白,被截停在这一瞬间,唯独剩余那一眼,相隔千年,等待千年。
他就站在那,甚至不需要多远就能触碰到,没有血肉横飞,没有结界外的无能为力,生离死别,圩日渊上的那一别,折磨了他两千多年的执念,在此刻尽数化为灰烬,燃烧殆尽,只剩飞灰。
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名的指引,澜聿持着弓,在抬起眼的一霎那,正对那双浅眸。
四目相对。
澜聿收紧了手指,眼中少了些什么,他望向他,有欣喜,也有迟疑,却也只在片刻犹豫后,启唇轻唤道:
“是,阿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