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的城市里，人们比起在外边玩雪，更喜欢一家子聚在屋子里热热闹闹的过年。
并非是惧怕窗外的寒冷，而仅仅只是看腻了雪，就算此刻窗外的雪景究竟是何种绝色，想必也无法让他们愿意主动迈出家门。
不过，凡事也都有意外。
这是女孩时隔半年后的第一次外出，不知为何的，她竟也有几分紧张。
这样的心理，在幕子期看来当然是可爱的，毕竟这里面也是有一层自豪的感觉在里面。
可是，苏子曦很担心，或者说是很害怕。因为她的理性告诉了她，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了，不要再去奢求更多的东西。但...感性却总是在她的脑海里蛊惑着......
蛊惑着这个女孩别忘了这个城市，别忘了以前，别忘了记忆深处里，那徘徊在黑水市地下城市的记忆。
苏睺......
或许是巧合，但拥有着同样的姓氏。可是现在，这个人却不知所踪......
他的人生很短暂，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个冰雪交织的污秽之城。但他的人生也很丰满，见识过下水道里躲藏着的乞丐，也漫步过南宫花园的楼阁阶梯。
如果没有这种恩赐般的事情，那么根本就没有现在的苏子曦。如果没有他，恐怕住在苏穆庄园里的少女就会这样的被人遗忘掉吧？
可是......
站在幕子期的身后，苏子曦双眼热忱的望着那与记忆截然不同，却也有着几分相似的街道，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无人在意。
终于，从幕子期的富人区离开之后，苏子曦便走在了他的前面，俨然一副好奇的模样。
她想去看看，看看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所存在过的痕迹。
甚至，她还想去看看那个已经物理死亡的自己。
雪，比起星繁市来得更加凶猛，即便是被楼宇遮挡住的风雪扑在脸上，也能感觉到那种宛如被人抽了一掌般的疼痛。
这就是苏睺的世界，世界能教会你的，只有苦痛与磨难，适应与淘汰。
似乎见到前面的少女浑身抖了一下，幕子期立刻上前握住了她的胳膊，轻轻将她的围巾折出一个口罩模样的折痕。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继续按照永远慢少女一步的频率跟在她的身后。
对很多拥有着抑郁症的患者来说，愿意出去散散步那就意味着心结逐渐被消化，这种事情的发生，对病人还是病人周边的所有人，都是绝对的好事。
“哈......哈.........”
如今的苏子曦，穿得厚厚一团走在冰雪之中，一路上也都喘着粗气。
幕子期笑了笑，兴许正是为苏子曦的转变而开心吧。
所以，他才没有注意到，为什么苏子曦会这么熟悉这个城市...
也没有注意到，为什么苏子曦能够轻车熟路的走到已经被流浪汉占据的地下公园......
直到......周围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光明，代替它的正是两人都熟知的冰冷与黑暗。
然后，幕子期一把抓住苏子曦，不让她距离自己太远，而后者也没有反抗，甚至表现出与她之前所表现完全相反的状态。
环境很脏，尽管没有光线，但凭着空气中那夹杂着数种的恶臭也能知道。
为什么子曦会来这里？
幕子期皱起眉头 ，望着面前似乎闪烁着熠熠光斑的苏子曦。
凭着他这么多年的经验，他在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气味之后就立刻分辨出了藏在这气味里的秘密。
除了流浪汉的独特味道之外，还有生活垃圾，粪便脏水以及......
尸体的味道。
幕子期惊讶着，随后，他猛地抬起头，望着依然背对着自己的苏子曦......
那只冰冷小手的胳膊...为什么现在的心跳......
这么快？？？
“我......”
可是，在幕子期刚刚升起这样的疑惑，同时提起了警惕心的一瞬间，苏子曦那轻飘飘的声音就裹挟着令人不适的寒风摇了过去。
“以前在这里生活过。”
苏子曦转过身，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宛如宝石一般令人心动。眨巴了下眼睛后，这两块宝石的主人便捧起了幕子期的手，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让人生不起一丝异心。
“......子曦......你......你说你.......！”
苏子曦没有理会他的口吃，只是抬眼与那双金色的瞳孔对视片刻之后，转身，便继续牵着他往前走。
“很奇怪吧？明明我可是国务卿苏家的大小姐，现在却说在这里生活过。”
苏子曦抬起手指，指着前面躺满了流浪汉被冻僵的尸体。她的语气里却似乎带着笑？
“其实，我并不是国务卿苏家的亲生女儿......”
“...我知道。”
“啊......也对。毕竟你可是影流组织的退役军人啊，我的身份也不算什么秘密了。”
“可是，我出生在这里，你信吗？”
苏子曦低下头，再次抬起的时候，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
“我信。”
这一次，幕子期的回答并没有迟疑。
看着苏子曦的笑颜，幕子期的心脏就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样。她越是欢笑，越是诉说着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过的痕迹，他的心，就越是喘不上气。
“这个城市总是很冷，现在想来，我的记忆里似乎全是下雪天和下雨天呢。啊，除了那会还在我亲生爸妈的身边的时候，偶尔的晒过几次太阳。”
尽管，幕子期的表面功夫依然完美。
一边说着，男人一边看着脚边躺下的僵硬尸体，心中想把这个女孩拥入怀中的念头就变得更甚。但很显然，现在的他不能做，也做不到。
她所说的，都是以前的他所不能想象的。
尽管她所说的，和幕子期的记忆有些差距，但这并不影响他心疼这个女孩的遭遇。
差距？
苏子曦可不知道什么差距，只是身边有个自己可以信任的人，她就想将心里藏了许多年的话都说出来，尽管，直到现在她才猛然察觉，自己已经忘掉了那些回忆。
就像是找到了一个树洞，可以将自己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去。尽管其中或许有希望得到同情的心态，但至少，在如同讲故事一般描绘着自己的前半生之后，苏子曦的情绪，也肉眼可见的好上半分。
至于幕子期为什么会相信自己？
她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会无条件的相信自己，但她也懒得去思考。反正自己现在也是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罢了，反正也只是想找一个树洞倾诉倾诉怨气而已。
地下世界食物链的最底层，和皇室殿堂的最顶层，这两种极端的生活方式同时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么她便会挣扎，会哀悼，也会从心底去质问......
我...究竟是谁呢？
遗失了苏睺的记忆的我，是什么人呢？
“好了，现在是冬天，天黑得很快，要不要顺便去超市买点零食牛奶？然后回家去。”
似乎是听不下去苏子曦的介绍了，幕子期揉着她的脑袋，带着她离开了公园。
“今晚吃点什么呢？今天你也难得的出门散了散步，就吃点丰盛的吧。”
苏子曦被他牵着走，护在身后，她抬头看了看幕子期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客气笑容也多了几分阴霾。
“不管以前是怎样的，在星繁市是怎样的，至少现在，是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
男性的声音似乎只要足够低，就足以抚慰心上的疼痛，哪怕一丝。
“嗯，对啊，所以我才会和你聊聊以前我在这个城市的生活状态嘛。”
天空，阴霾的白色已经逐渐散尽，乌黑的云层悄悄的压了下来。
凄厉的寒风在幕子期黯淡的瞳孔前飞舞，却也不出所料的全部拍在他的身上。
似乎，不让他们今晚回家的旅途再让苏子曦受到这个城市的伤害，成为了他最重要的事情。
路边还能运作的灯光亮起，尽管天并没完全黑掉，但那淡黄色的灯光，也难得的让人感受到一丝温暖。
脚下的雪并不像星繁市那样棉厚，但一脚踩下的时候依然会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是因为新年吗？还是因为天气，因为战争？这个城市，居然在这个时间就已经看不到多少人了。
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的冰冷之城，只余街道两侧寥寥数几的行人。
转身遥望，映入眼帘的，只有两人一深一浅的雪脚印，正在被新雪慢慢覆盖。
来时的痕迹，总会被新的未来填满。
空白的记忆，总会有新的人出现，作为画布上的主角。
按下挡在面前的围巾，少女抬头，看着天空中摇挂着的冰雪，唇间吐出的呼吸也化作了一团白色的烟雾，消失在逐渐暗淡的光明之下......
我，是什么人呢？
咯吱，咯吱，咯吱......
“新年呢，黑水市的大家都更喜欢待在家里。毕竟外边太冷了。”
“那我们也快些回去吧。”
用些力的握了握幕子期的手，苏子曦抬头，与金色的瞳孔完完整整的对上。
之前那些记忆，正在慢慢消失。
人格，也在逐渐的消失。
“不买些东西了吗？直接回家去？”
“嗯，家里不是还有很多东西吗。过年前你就买了很多的嘛，我有些饿了，就先回去吧。”
跟在幕子期的背后，她望着这座理应被称作家乡的城市，眼眶也不觉得闪烁着光泽。
抱歉......
苏睺的记忆，已经有一半的记忆，我已经不记得了。
忘记的事情还可以重新记住。
但是，失去的记忆却再也无法挽回。
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自己，现在究竟是叫做苏睺，还是苏子曦呢？
这个连回忆都已经被遗忘的自己，现在还能叫苏睺，苏子曦吗？
雪......
美丽的雪。
悠扬飘落的雪花，垫满了苏子曦的脑袋，也偶有一两片，掉入了苏子曦的瞳孔里，融化......
沿着轮廓流下......
比起悲伤，或许更多的是痛苦。
比起忧愁，现在感觉的，更多的是寂寞。
可即使是这样的感情......
唇，悄悄的浮现出牙印.........
我也想要毫无保留的去珍惜。
如果连这种感情都消失的时候.......
我大概，就会彻底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