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只如平静的湖面扔下一枚重磅巨石。
书堂之内,瞬间一片哗然。
那群侍读与史官,齐刷刷抬起头来,眼珠子瞪得老大,已是惊骇得无以复加。
就连赵太白,也是惊得一个踉跄,差点一跟头躺在地上,满脸看洪水猛兽的表情。
“汝愧为人师也!”看似轻描淡写一句话,不痛不痒……
可自古以来皆如是,名声这东西,在天下儒生眼里,那可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这位庄书墨庄先生,自幼饱读诗书,几乎算得上倾尽一生,醉心于先贤圣人学问的研究与传授,终成京城一代名儒,万人敬仰。
而承蒙两位先帝与当今圣上器重,先于国子监担任教习,后入弘文馆,专门负责给众位皇子皇孙启蒙讲学,如今更是贵为正二品太子师,东宫太子的授业恩师!
虽实权不大,可对于一个深得先帝真传的儒生来说,那是何等的荣耀?
哪怕有朝一日驾鹤西归,皇帝都得亲写祭文,追加谥号的,坟墓四周都得竖雕龙刻凤华柱的!
对于这样一位,任了大半辈子授业传道名师的大儒,你可以说他长得丑,可以骂他迂腐,甚至也可以怒斥其品行不端……
可唯独不能说他,愧为人师呐!
这是精准无比,直接往人家心窝子正中间捅刀子,比杀了他还难受的啊!
刹那间,果然只见庄先生,脸色唰的一下变了。
苍老身子猛地一阵摇晃,面色惨白已是难看至极。
怒目圆瞪之下,脸颊都已扭曲得近乎狰狞,大有一副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要抽搐过去的态势。
声音沙哑发抖,一声惊呼,“你……你说什么?”
然而,却见王修,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轻描淡写一句话,这是捅了多大一个马蜂窝。
乐呵呵的,脸上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只是一撇嘴,“我说,庄先生,你误人子弟,愧为人师也!”
话音未落,顷刻,便见庄先生更是脸色剧变。
满腔愤慨羞愤交加之下,情绪已彻底失控。
一手指着台下的伴读王大人,双目充血,歇斯底里一声暴喝,“竖子无知,竖子猖狂!”
可与此同时,接下来的一幕,却更那般始料不及,让在场所有人惊呆了。
只见不等有人反应过来,王大人却也脸色猛地变了。
刚才那满面如沐春风的笑容戛然而止,换之而来,同样一片滔天震怒!
狠狠一巴掌拍在面前书案上,一声厉喝,“本官今日,还就无知,还就猖狂了!”
一甩身上官袍下摆,昂首立于台下,浑然不惧迎上庄书墨的狰狞目光,赫然已是一副针尖麦芒之态。
你不让我有好日子过,那就撕破脸皮,大家都别过了!
瞬间,庄书墨更是气急败坏。
如何料得到,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竟胆敢当面冒犯顶撞?
脸颊狰狞恐怖,大口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反了!反了!”
“来人!快来人呐!将这无知小儿,给老夫架出去!”
可没想到,任凭他暴跳如雷,气得浑身直发抖,王修却是面不改色。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怎么?庄先生好歹也是自诩深得圣人真传的一代名儒,连陛下都礼遇有加,这就沉不住气了?”
脸上已是赤裸裸的讥诮嘲讽,“或者,只是因为这么多年,饱受推崇盛赞,为声名所累,便听不得一点逆耳之言,受不了他人一点质疑了?”
“如此,可不是大儒风范呐,有悖逆于圣人教诲呐!”
庄书墨顿时更恼羞得厉害。
涨红着脸,雪白胡须都快一根根翘起,“你,你,你胡言乱语……”
可怒气直冲脑门之下,似乎一时间又不知当如何争辩。
然而,却见王修倒是面色沉静下来,声音不急不缓,“说实话,本宫昨日才与庄先生初次相见,自认也算无冤无仇,至少是无私怨!”
“甚至严格来说,对于先生这般,不谋权势俗利,而只是倾尽一生醉心于先贤圣人学问与教书育人的大儒来说,本官还是多少心存敬佩的!”
“暂且不论先生的学问,是否为圣人正道,暂且不论先生身为太子师,又是否德才广播……”
“仅仅就凭先生,能花费足十九年呕心沥血,只为给庄圣人一部《杂草集》做论注,这份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便值得天下人敬仰!”
“这道理,就如同先生今日检验殿下学业,并严加惩戒。本官纵然心中偏颇,可既然身为太子伴读,按照君臣纲常,这惩戒也当受领,而且毫无怨言!”
可紧跟着,却是话锋一转,“可是,这并不代表,本官对先生这位太子师,有多苟同!”
“本官之言,先生既然不服,那今日我这个猖狂小儿,便斗胆冒犯,与先生好好说叨说叨!”
顿了顿,却是负手而立,一字一顿,“自古以来,为人师者,无非六个字!”
“传道,授业,与解惑也!”
“就诚然如你刚才所言,先生承蒙陛下信任,拜为太子师,教授太子殿下圣人学问,教授经史子集,教授诗词文章,教授做人的道理,至今十余载,诚惶诚恐,不敢丝毫懈怠!”
又是一声冷笑,声音已冷凝得出奇,“可今日,本官倒要斗胆问一问,这十余年,先生都教了殿下些什么?”
脸上顿时已是一片嘲讽不屑之色,“圣人学问?”
“先生为太子师,所要教授殿下的,自然无非上孝父母,下爱黎民,德行端正,勤于政务,朝堂清明,是也不是?”
“很不巧,本官昨日下午于太子府当值,闲得无聊,倒也翻了翻史官们呈上来的,这些年所记录的,先生每日的授课的档案详记,多少也有所了解!”
“我送先生四个字,狗屁不通!”
话音未落,刹那间,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所有人面面相觑,满面惶恐甚至惊魂未定。
赵太白更是一哆嗦,老脸惨绿得发紫,木头桩子般坐在那里,扭头瞪大眼睛望着王大人,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