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习惯成自然……
夜里十一点，不用看表，常生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冲个凉水澡，换上干净舒适的衣服，在屋门前坐下，点上一支烟，仰望星空。
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间。
许是那一弯月牙太过明亮，又或是都市繁华的光污染太重，使得高深的夜空中看不见灿烂密布的繁星，更没有璀璨浩渺的银河，只有少得可怜的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地散落在无际的天幕上，不会眨眼，一味地透着幽幽的孤独、凄凉。
从去年中秋开始，每每仰望夜空，常生都会隐约看到一些细微难见，丝丝缕缕五彩斑斓的线从高空落下，有的笔直，有的弯曲，直到临近地面才会消失不见。如果循着这些线往上看，试着寻找它们的来源，意识就会脱离视界的局限，越过云端，进入茫茫无尽的天空，直到能从一个极高的位置，俯瞰整个太阳系，才发现那些细微到几不可见的细线，是由深邃无际的外太空冲来的无数粒子汇聚而成，像是受到地球引力的牵扯，随着自转形成了一个稀疏却巨大，半径超过月球的螺旋。
医生告诉他，这只是幻觉，精神疾病的一种症状。
所以常生没什么惊惧，相反还挺喜欢——安静的夜晚，繁忙后难得的清闲时间，神游太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今晚，他没有神游太空，看了一会儿无趣的夜空，抽完烟，就从旁边的杂物箱里取出一面巴掌大小，满是铜锈和污垢的椭圆形铜镜，起身去了西屋。
铜镜是下午从废品堆中翻捡出的，当时他一眼就断定，这玩意儿是个老物件。
别误会，常生没有古董收藏的爱好和实力，更没有相关的学识经验。
但就是肯定。
凭的是一份似乎挺没道理的感觉……
年仅十九岁的他，已经独自经营废品回收站快一年了。
忙碌的生活中，他总会感慨国家的发展，经济的腾飞，民众生活水平的提升，以至于每天都能从收来的废品中翻捡出许多被富裕民众视作废品的好东西，有的连包装都没拆，小到衣物服饰、文具玩具、钱包钱币、金银首饰、手表手机照相机，大到空调冰柜洗衣机、电脑电视电冰箱，家具厨具保险箱……可谓应有尽有。
古董很少见，但仿品古玩还是很多的。
所以，当时常生随手就把这面应该值不少钱的铜镜扔进了旁边的杂物箱——没什么惊喜，习惯成自然嘛。
进屋开灯，找出一张砂纸，一把锉刀，坐在临窗的书桌前，常生着手清理铜镜上的污垢和铜锈——如果被专业人士看到，八成会愤怒地对暴殄天物的他连打带骂吧？
“嚓！”
铜锈连带着污垢被锉下来一片。
嗯？
常生察觉到铜镜似乎哆嗦了一下。
手抖？
“嚓……”
又锉下一片铜锈。
咣当！
铜镜从手中掉落。
这次常生肯定，是铜镜剧烈颤抖从手里挣扎出去的。
他踢了踢铜镜。
一缕如雾红烟从铜镜中飘摇而起，弥散成团，继而在东墙边化作一个身高约一米七，身段窈窕的女子，穿着颇似古装的大红绣花连衣裙，脚踩红色绣蓝花布鞋。她低着头，披散的乌黑长发遮住了容颜，从发丝间露出的脸颊、脖颈，以及那双纤细的手，看得出她肌肤惨白泛青，尤为诡异的是，女子脚尖点地，脚跟不落，整个人轻轻晃动，好似体弱无力站立不稳，又像轻柔悬浮，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温度也下降了许多，狭小房间里便有了阴森森的氛围。
常生问：“你是谁？”
问完他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应该恐惧……可是一点儿都不害怕。
这样的心态肯定不正常。
于是常生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吃点儿药，或者，明天再去一趟医院的精神科？
微风拂柳般轻摇的女子缓缓抬头，乌黑发丝向两边滑落，露出她美丽的面容，只可惜五官太过精致从而失真，肤色惨白所以难显娇媚，眼圈乌黑，眼白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衬得只有米粒大小的眼瞳格外漆黑，双唇好似涂抹鲜血又干成了渍，黑红黑红的。
了无生机！
她双臂缓缓抬起，平举向前，五指成爪。
指甲尖利，乌黑泛青。
但她没有立刻发起攻击。
常生也没有惊惶失措地逃窜，没有惊声尖叫，没有骇得六神无主目瞪口呆。他稳坐在椅子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个诡异的女子，分析道：“我不是在做梦，所以，你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女鬼，还是所谓最凶悍的红衣女鬼？可惜没有响起那种令人心悸的背景音乐，也没刮点儿寒意浸骨的阴风……挺遗憾的。”
女鬼轻晃的身躯陡然静止，难得有了些活泛的神情，向常生传达出一种她很懵逼，以至于震惊的感受。
“我，会，杀，了，你。”女鬼嘴里挤出了一句很吓人的话，一字一顿，声音带着一种紧绷的麻绳在树干上摩擦的粗糙，但又令人感觉很矛盾，是那种天生清丽的女声。
常生微微皱眉。
女鬼没动手……
她等了一会儿，问：“你不怕？”
常生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这样干脆地承认，似乎不切实际，于是露出些许歉疚的神情：“抱歉，我需要考虑一下再回答。”他真就考虑了几秒钟，然后很认真地回答道：“我有把年幼的妹妹抚养长大的责任，而且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讲都是最珍贵的，所以，我应该很怕你杀了我，虽然……我真的不怕。”
女鬼保持前扑攻击的姿势，一动不动，精致惨白泛青的脸上透着异常的凶狠，而原本无神的眼眸中却充斥着诧异和犹豫，她嘴角微掀，两颗尖利的獠牙一点点长出。
几滴血顺着獠牙流下，划出两行血渍。
常生觉得这鬼挺无聊的，就很真诚地说：“形象确实很可怕，但为什么不直接攻击？如果只是想吓唬我，那很抱歉，没用。”
这话说得挺作死。
果然，女鬼恼羞成怒了，张嘴吐出一尺有余的血红长舌，一瞬便扑到常生面前，居高临下，血红长舌几乎要舔到常生脸上，双手高举森寒利爪大张，似乎下一刻就会在常生的脑壳上抓出十个洞。
常生依然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女鬼。
女鬼没有攻击，歪着头，一脸困惑和些许忌惮地与常生对视着。
就像即将展开对决的两位武学高手，不动如山，动则霹雳闪电疾风骤雨。又像两个心怀鬼胎和忌惮，又不肯丢下面子的人，希望用凶狠的气势不战而屈人之兵……
常生皱了皱眉。
女鬼眼中闪过一抹警惕，稍稍后退，随即又恼羞成怒般走到先前的距离，神情愈发凶恶。
她误会了。
其实常生只是想到了一个问题：面对如此可怖又近在咫尺，张牙舞爪随时会要人命的女鬼，自己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心理，哪怕这是在做噩梦，也不正常，所以……
确实该吃药了？
女鬼愤怒地警告道：“我真的会杀了你。”
常生点点头，然后抬手摸了摸女鬼的脸颊。
女鬼怔住了。
常生没有收回手，顺便又捏了捏女鬼脸颊上的肉，糙如烧纸，很凉，也有肉感。
不对！
她是鬼，为什么能摸到她，还能捏到她？
这很不正常。
常生满心疑惑，也后知后觉，之前女鬼扑过来，刚才又愤怒地说“我真的会杀了你。”自己却没有做出任何逃避、闪躲的反应，反而还摸了、捏了女鬼的脸。
毫无疑问，这极具挑衅性质。
更何况，她虽然是鬼，但也是女鬼啊。
这就不仅仅是挑衅了，还有点儿调戏的意思……
常生赶紧收回手，满含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好奇，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
“我是鬼，红衣女鬼！”女鬼凄厉地嚎叫着往后退了几步，挥着胳膊和爪子，披散的乌黑长发如被乱风袭扰，她跳脚大喊：“我能杀了你，你为什么不害怕？！”
“你别吵！”常生终于有点儿紧张了，站起来低声斥道：“闭嘴！”
女鬼愣住：“为什么？”
常生抬腕看了眼手表，又用看白痴的目光看向女鬼：“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十九分，我妹妹在隔壁睡觉，别吵醒她。”
“吵醒她？”女鬼狰狞冷笑，獠牙继续渗血：“我还要吃了她。”
常生皱眉，很严肃地警告她：“虽然我觉得你说的只是气话，并不会付诸行动，但我仍然认为，你应该收回要吃我妹妹的话，并为此道歉，否则，我会生气的。”
“……”
不待怔神儿的女鬼有所反应，常生又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是鬼，红衣女鬼，很厉害，很可怕。”
“……”
常生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
……
……
女鬼歪着头，毫无生机的脸上表情越来越丰富，丑陋长舌早已收回，满是疑惑地问：“你看什么？”
常生说：“我在等你收回那句话，并为此道歉。”
“……我如果不呢？”
“我说了，我会生气的。”
“你生气又能怎样？”
常生为难了，是啊，我能把这个女鬼怎么样？
他后知后觉，之前不紧张，不害怕，更没有逃窜躲避女鬼的攻击，除却可能因为抑郁症导致的稳定到无所谓生死所以不怕死的心理之外，还有一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缘由——我是个大老爷们儿，对方是女性，她打我，又能打多痛？
而且她不是人。
所以，只要她敢先动手打我，那我就更可以理直气壮毫无心理负担地还手。
常生侧耳倾听，隔壁没什么动静，再想想刚才女鬼凄厉的尖叫声足够大，却没有把妹妹吵醒。所以常生判断，并不是所有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看到鬼，听到鬼音。
但自己看到了，听到了，还摸到、捏到了女鬼的脸颊。
于是他弯腰抄起凳子，对一脸莫名其妙的女鬼说：“你别躲，我试试能不能砸到你。”
“……”
砰！
凳子劈头盖脸地砸到了上去。
“啊！”
尖叫声中，女鬼被砸得踉跄倒地，半个头颅和一个肩膀、部分手臂陷入了挡住整面西墙的书柜中，裙裾铺展，一手撑地斜坐，一手扶头，满头黑丝披散。
她神情错愕又惊恐地望着手持木凳的常生。
常生歪着头，微皱眉看着手里的木凳，略显困惑地自言自语：“真的砸到了？”
“……”
回过神儿，常生面露歉意说道：“这是个意外……而且是你有错在先，我已经提醒你收回那句话，并为此道歉，可是你犯了错又不肯认错，惹得我生气了。”
女鬼凄凄惨，戚戚弱地斜坐在地，可怜兮兮地看着常生。
常生也在看着她。
安静……
常生歉疚又尴尬地问道：“还有，你，你为什么不躲？”
“……”
小小的房间里，空气似乎凝固了。
许久。
常生提醒她：“你还没道歉。”
“嗖……”红衣女鬼化作一缕如烟红雾，钻入了锈迹斑斑，满是污垢的铜镜中。
铜镜在轻微颤抖。
常生放下木凳，捡起铜镜，顺便检查了一下刚才女鬼几乎半个身子陷进去的书柜，没有丝毫损伤。
奇怪！
摇了摇头，常生回到书桌旁坐下，拿起锉刀……
“嚓！”
铜镜哆嗦了一下。
常生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铜镜，温和地说：“我就当你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