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那么一天,纪清越可以跟着李家人的作息天不亮就起床了。他掀开草帘,今天是雪停的第二天,地上的积雪都已经消融,不见踪影,只是还刮着风。他感受了一下,清晨的温度可能在零度上下徘徊,太阳升起来后,白天的温度可以到十几度,有点凉但很舒服,可一入夜就冷极了。
李二郎给他拿来的铺盖和厚衣服足以帮他度过寒冷的夜晚,晚上穿着衣服裹紧棉被,睡在篝火边才不至于被冻得睡不着。
纪清越感受了一下今天的气温,好像与昨天差不多。
他走到“后院”——姑且称呼草庐后面的地方为后院吧,菜地里终于冒出许多绿芽,距离他播下种子已经过去五天了,与第一次播种相比,这次发芽的时间久得有些离谱,纪清越还以为这些种子都夭折了,没想到直到现在才发芽。
这个季节和这个温度,没有温室大棚能发芽简直堪称奇迹,不过这种速度放在夏天才是普通植物的正常生长速度。
绿芽突破泥土的阻拦,又战胜覆盖在上面的松针,终于看到天空。
神奇土地果然充满神奇之处,在零度低温的情况下还能催发植物,这样一来,现在就不需要额外考虑建温室,冬天等一等也能吃上绿叶蔬菜。
实在可喜可贺!
三天前。
因为铁制工具还没到手,纪清越重新抄起他的木锹,插进篱笆的缝隙中轻轻一抬,挪开并不怎么结实的木篱笆。
种子多了,菜地也要跟着拓宽。
纪清越握着木锹另外划出一块大概与草庐面积一样大的地盘,作为他的小麦实验地,又把一块新的空地划进菜地。
李二郎曾经与他说过,种麦要先整地,把土细细打碎后整平,划出的垄沟间隔半尺,手里抓一把麦种,轻轻露出一条缝,让小麦能漏出去的宽度就行,把小麦撒进垄沟里再掩上薄薄的一层土。盖土后不需要马上浇水,期间注意不能让地里积水,播种后过六七天再去查看麦子的生长情况,实在过干旱就要浇蒙头水,促进麦种发芽。
小时候他参加过一次夏令营,有一个观看小麦收割和种植的项目,他看到农人在播种前还多了一些步骤——拌种或浸种,如今没有农药和药剂,没法拌种。而浸种,是一种筛选出优质的种子的必要手段,把麦种浸入水里,利用密度差异挑出不合格的空心和发育不良的种子。
做这一步是有好处的,一开始就能排除大部分基因有问题的麦子授粉给其他好的麦子,经过不断筛选,就能种出一代又一代优质麦子。
纪清越拿出李二郎给的那小袋麦种,足有一二十斤。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里面竟然有这么多不合格的种子。
他把一部分麦种倒进万能的陶罐,加水浸泡,没想到水面竟然有这么多麦种浮起来漂在水面上,他把这些漂浮的种子拨出来弃用,剩下饱满的种子安安稳稳地沉在罐底,浸过一晚后第二天再播种。
下过雪后的土地多多少少吸了水,这里的土质与他挖水田时遇到的一样,上面一层是沙质的土,深挖三四十厘米后才是比较黏腻的土,纪清越只浅翻上面的沙质土,按照他的记忆和李二郎说的,明天在播种前再挖垄沟。
与麦子不同,稻谷不适合在寒冷时节播种,根本不会发芽。纪清越看了看稻田里的情况,确实没看到之前掉落的稻子发芽,虽然这几株浪费了,好在种这一茬让他获得许多经验。
神奇土地给他极大的倚仗,让他可以尽情地造作。
这块粗制滥造的水田确实能种植稻谷,现代世界里种水稻不可能不施肥,如今在没有任何肥料和农药的情况下,只需注意田里的水要配合稻子生长情况,神奇土地就会将稻子的生长周期缩短到三周至四周。
这样一来,他可以更快地收获粮食,吃上大米饭,但是他还没想出要怎么脱穗,而且也没有储存粮食的地方。
要做的事越想越多。
这些东西都要排到烧砖建房之后再行动了,毕竟开春回暖后,才是稻子的播种时期,现在需要他全力关注的只有他的菜地。
今天一起来,就看到五天前播种的菜籽都出苗了,担忧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于是他看向刚开辟的菜地和麦地,眼神柔和得就像看着新生儿的老母亲,开心又期待。
李二郎买回来的种子多了其他几种菜种,胡麻籽、菠菜籽、豇豆、莴笋籽和蚕豆,其余的都是水果种子。
就在纪清越忙活时,院门一响,李家院子里突然传来喧闹声,似乎有什么人来了。
“阿翁阿奶!阿娘!我回来了!”一个思家心切的女人进门后就在院子里呼喊,看到院子里没人,立刻走向正屋。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立刻迎出来,嘈嘈杂杂:“珍娘!我们正讨论你与梁郎什么时候回呢!猜是在午食前,果然想得不差!”
李珍娘一身御寒的披风随着疾走下摆翻飞,风风火火的脾气与李阿娘很像。她伸出手去搀李阿娘的双手,朝着也要出来的阿翁阿奶喊:“阿翁阿奶,你们未穿厚衣,别出来,阿嫂也别抱团郎出来了,待我们放下东西就进去,别冷着你们!”
李珍娘的郎君罗梁成挑着两个担子,担子上盖着粗布,来时不好叫路人看得一清二楚。罗梁成老实地笑着:“阿翁阿奶,等我们片刻!岳娘!我与珍娘带了些东西过来,放进灶房做吃食时用!”
李阿娘牵着李珍娘跟去灶房,嗔笑一声:“回家还带什么东西,下次不要带吃的!家里不缺!”
李珍娘不在意的摆手:“不是值钱的东西,回来四五日,我俩总不好什么都不拿光吃娘家粮了吧!”
李二郎与李锦娘跟着出来听到阿姐这么说也毫不在意,嘴甜地让李珍娘和姐夫想吃多少吃多少,抬眼瞧见罗梁成从筐里拿出几根裹满泥巴的东西。李二郎拿起来瞧:“姐夫,这可是莲藕?”
罗梁成得意地笑起来,拿出来都摆在灶台上:“上个月我们去主家的京城亲戚家收藕,做完活后主家赏了几斤与我,前些天我们才回来,便带一点来与岳娘你们尝尝。”
李阿娘瞧见莲藕,吃了一惊,冬天里别说新鲜蔬菜了,就是脱水晒干的蔬菜都很珍贵,这几根裹满泥巴的莲藕,现在可是南方的当季蔬菜,到了北边,就是富人家才买的昂贵菜。
“梁郎,这藕你还是拿回去吧!采摘本就不易,亲家怎不留来添置年夜菜,送来我这我也不会做呀!”
罗梁成执意留下:“我阿娘已留下一大半,这一点就是她让我拿来与你们一同尝鲜的,岳娘您就不要拒绝了!”
李阿娘不好再拂人好意,笑着收下莲藕:“明日我去打听打听,这藕如何做着好吃!”
李珍娘把其他东西拿出来,说:“阿娘,留着吧,等三郎四郎放假回来再做给他,还有阿爹与大兄呢。”
李阿娘悄悄看一眼帮着整理的李二郎,慢慢应和:“哎!”
李二郎摸摸涂满淤泥的莲藕,看得出罗梁成他很仔细保存莲藕,一节藕段上都长出一撮小小的尖尖。他举着藕段,指着那一节尖芽问:“阿娘,能给我这根长芽的莲藕吗?”
李珍娘笑道:“莫不是二郎你想种藕?我们这哪能有水塘种藕啊!不过倒是可以找个缸试一试,我瞧见郎君的主家就种着一缸莲呢!”
李二郎也不辩驳,只继续问:“那我便是问了,阿姐姐夫,我想要这藕!”
“你若是要,我与你便是,客气什么。”李珍娘笑着骂,她与李二郎年纪相差不大,出嫁前两人是相伴相玩得最久的姐弟,关系非常好,说着话都忍不住透露着亲昵:“反正我与郎君没意见,你问问阿娘,这藕也是一叠菜呢,做菜的是阿娘,你问她答不答应吧!”
李珍娘看一眼就知道李二郎跟阿娘闹矛盾了,他对阿娘的态度很不一样,两人的气氛有些僵硬,她一时半会还摸不清是什么矛盾,于是故意拉话给这两人。
李阿娘想了一会儿,支吾地点头,让李二郎自己拿走。
“多谢阿娘。”李二郎欣喜地拿起藕芽,罗梁成带来的东西也已经放好,于是李阿娘招呼着大家进屋聊天。
李珍娘嫁去的村子距离娘家有些距离,坐驴车来回就要花费两三天,所以一年里她回娘家的次数并不多。因为那个位置靠南,雨水比上李村多,周围的环境自然比上李村优美,大部分村民都把手里的田卖出去了,罗梁成家里也一样,卖了地一部分地,如今是给地主绅贵干活。
罗梁成他们平时就是给主家种地,因为主家有一个亲戚在京城种莲藕,秋收完之后他们就要去收藕。他是家里的老大,娶李珍娘时用的就是卖地的钱,卖掉自己的几十亩地后才凑够聘礼钱,现在家里只留下三十亩地,主要种粟米来纳粮税。
罗梁成有一个与李二郎一个年纪的弟弟,今年刚入账领地,暂时缓解了家里的田地困顿。
这样周转其实没什么,他们一家主要靠给地主乡绅做工为生,按时缴纳粮税即可。四年后罗家三郎入账,到时留下家里比较肥沃的田地,剩下的都卖掉,凑罗家二郎三郎的聘礼钱。
李珍娘跟着公爹和罗梁成去种藕收藕,几十亩水塘,三五月种藕,十月收藕,忙碌起来费人费劲,家里的田都是交给婆母与弟弟们管,所以她根本没空回娘家。
午食徐晴与李阿娘下了功夫,煮了许多李珍娘以前爱吃的菜。
莲藕放进地窖里储存,等家人都回来了再一起品尝。
吃饱喝足,李阿娘与李阿奶一群女人凑到一起说悄悄话,剩下的男人就让他们自己待着。
不用李二郎猜,他也知道阿娘拉着阿姐要说什么。
罗梁成比李二郎大两岁,但看着比李二郎老气,但他性格好,对珍娘好,李二郎也就喜欢这个姐夫。他带着姐夫去书房,时不时聊一些话题,不至于冷落。
罗梁成走进书房,眼神流光,天生崇拜文化与知识的习俗让他很是羡慕李家有个这么好的书房,书架上满满的书册,还有墙上画着的画。他暗暗发誓,若是将来与珍娘有了儿子,一定要送去念书。
李阿娘房里,几个女人坐在炕床上,桌上摆着一些小点心,众人一边吃点心一边聊天,李锦娘则是待在角落,手里打络子,不参与她们的聊天,只是竖着耳朵听。
“珍娘你可有动静了?”
李珍娘摇头:“上次受寒到底还是影响到身体了,吃了许久药都未见成效,再等等吧。”说到这个李珍娘也无奈,“原本我与郎君都想着顺其自然,可村里有个与婆母交好的人,她家新妇进门不过两月,就传出消息,婆母回来日日提起,我这心里才不好受……”
李阿奶叹气,握着李珍娘的手,进屋许久还是温凉温凉的,怎么捂都不热,她忍不住骂道:“要是罗家敢说你闲话,你就骂他们,若不是他们舍不得让二儿子下水,怎轮到你这个刚进门的新妇去干活,才受了冻落下病根……”
李珍娘心疼老人:“阿奶别生气,那时候确实急迫,主家催得紧,我心疼郎君要没日没夜收藕,就帮了几日,没想到会落下病根,原想在家里身体一直很好,什么活都能做,不曾想身体竟然如此金贵,阿奶你们说,我这算不算穷人命落在一副贵人身里?”她语气尽量轻快,宽裕自己和家人:“婆母她自己也知晓为何我这般久都怀不上,她敢说我就敢呛,总归郎君是站在我这边的,今年收藕时她就不曾要我下水……”
李阿娘急了:“她还敢!”
“哎,阿娘,如今我觉得已经好多了,药已经吃完了,郎中说只需静养着顺其自然,孩子该来时总会来的。”相比孩子,李珍娘更担心的是种粮的事:“阿娘,我听主家的仆人说,年后就要提税了……”
一说到要提税,房间里一时间气氛都凝固了,距离上次加税没过多久,如今怎么又要加税?
李阿娘反应更大,被李珍娘拉住才没从炕上跳起来。“阿娘也知,罗家不同于我们家,如今不算金郎新发的一百亩地,家里才三十亩良田,每年纳粮后,家里都要额外花一笔钱去买粮食,粮食不涨价还好,上次涨价,可把我们吓死了。”说到上次的涨价,李珍娘还心有余悸,“阿娘可知,金郎这次领的都是什么地?”
金郎是罗家的二儿子罗金成。
李阿娘讷讷地猜测:“总不能全是露田……?”
“阿娘猜的不错,金郎分到的全是从未开垦的露田。附近的良田有一亩算一亩的全被大户人家买去,县衙已经许久未收回良田,如此这样,我们怎会分得到良田?如今发到我们手里的都是露田……”
书房里,罗梁成也提及加税的事。“我们随主家南下采藕,听到主家的表姐夫提了一句。你也知道,我主家的表姐十几年前嫁了甘州的一个税务官,任期满后便回京述职了,随后他们一家就留在京中。主家表姐看中一个带有几十亩水塘的庄子,便租下来种藕,于是每年我们都会跟随主家去京城,这一趟,我们听到许多消息。”
书房里两人在交谈,一个看不见的人也在默默关注,纪清越听到声音时也支起耳朵,罗梁成一点儿都没发觉还有另一个听众。
“姐夫难不成知道最近粮价飞涨的内情?”
罗梁成摇摇头:“内情算不上,我主家表姐夫如今是户部的一名小官员,听说他们最近好像忙坏了。”
李二郎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罗梁成也不卖关子:“主家表姐夫官场上劳累,主家的表姐心情也不好,主家这次去竟没见到她,来的反而是主家表姐身边的女使嬷嬷,打听一番后才知道主家表姐家中事务繁多,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便让我们自去挖藕。最奇怪的是,主家表姐来年不打算种藕了,刚收上来的这批藕,主家表姐也是半送半卖地处理了。”
“为何突然不种了?藕在北方可是金贵值钱的稀罕物,每次收藕回来,你家主不都是带着上千斤藕回甘州倒卖吗?如何不做了?”
罗梁成也不清楚原因:“我也不知,此次主家未曾亲眼见到他表姐,乍一听女使嬷嬷如此说,主家还以为她在胡说,当场大怒。可后来那位嬷嬷拿出主家表姐的亲笔信,主家看了信后也不吵了,连忙让我们赶紧收藕,之后分毫不提拉藕回去的事,收完藕的第二天主家就带我们匆匆离开京城。让我最惶恐的是,此番劳作不仅结了银钱,主家表姐还给我们每人发几十斤藕。”
太反常了,好像在急着出手和处理一样。
莲藕在北方,卖之前运作一下,炒一炒价格,一斤出价千文也是有人愿意掏钱的。
“而且还听说许多私下租用水塘种藕贩卖的官员,都悄悄撤走了……”
长安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对藕这样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