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所住的院子,原本只是响水镇最里侧的一个普通院落,经过几代人的持续经营,现在已经颇具规模,能够轻松住下杜几十口人。杜如海抱着樊简走在最前面,一路上给他指点介绍着院落中的花草树木和假山鱼池,在从小在北方长大的樊简,哪见过这么多新奇的东西,一路上缠着外公问东问西,杜如海也是特别有耐心,对樊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都能逐一讲解,爷孙两人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升温。
秦氏和杜月娘一左一右拥着司芸依跟在后面,再往后是杜青林和一个面貌与他有几分相似,但是看起来相貌更加魁梧,人也更加成熟稳重的男子,就听杜青林问道:“大哥,你是什么时候从山上下来的?”
被称作“大哥”的人,正是杜月娘和杜青林两人的大哥,名叫杜青云,他虽然从小跟随父亲杜如海学习医术,父亲原本指望他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继续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没想到因为家中靠近紫霄宫,经常有机会见到那些紫霄弟子下山行侠仗义,所以后来逐渐对医术失去了兴趣,反而一心想要习武成为大侠。幸好父亲是个开明之人,在他十岁岁那年,将他送入紫霄宫,被当时还不是掌教的俞逍遥收为弟子,亲自教导,这些年也在江湖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声,人称“武当侠医”。最近两年,杜青云眼见父亲年岁渐长,精力时有不济,于是禀报师傅同意后,时常下山来帮助父亲经营医馆。
杜青云假装生气道:“你小子,多长时间没往家里写信了?连为兄何时回来都不知道,等会儿一定先罚你三倍!”
杜青林面现惭愧之色,仔细想来,大哥说得也没错,自己的确是贪图轻松自如,这个甩手掌柜当得还真是彻底,家中之事向来极少过问,自己二十岁离家出去闯荡,一走就是八年,家中全靠父亲和大哥维持,的确是极不容易。杜青云见弟弟神态异常,怕他心中自责,急忙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哈哈,大哥给你开个玩笑,我也是半年前才辞别恩师,下山专心协助父亲,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在外面专心做事就好!”
一群人说说笑笑,很快回到正堂,在大厅中落座,杜如海和秦氏并排坐在上首,樊简还要黏在外公身上,杜月娘怕父亲劳累,便将樊简给揪了下来,挨着杜如海坐在下首第一个位置,哥哥杜青云坐在杜月娘后面,再往下坐着一个樊简认识的熟人,就是一路将樊简母子护送到汴梁,又在汴梁照顾手上的杜月娘一月有余,最后将其护送到响水镇的樊七,他现在是整个杜家的恩人,所有杜家之人都将其当做上宾对待。司芸依挨着秦氏坐在另一侧下首第一个位置,杜青林陪着司芸依坐在她的下首。
众人坐定后,杜月娘又让樊简给外公和外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正式入了杜氏之门,又让他给樊七磕头,慌得樊七急忙站起来又是躲闪,又是搀扶,将樊简抱在怀中,又想起惨死的老主人、主母、二公子和几个熟悉的下人,禁不住再次老泪纵横。
杜月娘陪着掉了一阵眼泪,杜青林为了转移姐姐的注意力,便问起她在汴梁时的情景,以及她身上的伤是否都已经痊愈?他这一问,众人也将注意力转向杜月娘,听她讲述起母子二人在汴梁城的遭遇。
当日,杜月娘在拥挤的人群中被魏梁偷袭打晕,眼看着樊简被魏氏兄弟掳走,等她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旅店的房间里,身旁放着她和樊简的行李,唯独没有的樊简的身影。她猛地想起自己晕倒之前发生的事情,顿时惨叫一声,像发疯一般跳下床向门口冲去,嘴里不停喊叫着:“简儿,我的简儿,我要去找我的简儿。”
她刚冲到房间门口,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从外面进来一人将她拦住,正是老管家樊七。原来樊七收拾好房间,见母子二人外出迟迟未回,担心他们发生意外,便出了旅店沿着主街道一路寻找,走不多时,就见前方三三两两走过来不少人,一边走一边议论:“哎,简直太惨了,头发都烧焦了!”另一个说:“可不是嘛,遇上那两个痞子还能有好,人被打晕了,孩子也被抢走了,这世道,哎...”
樊七听他们说的蹊跷,急忙上前询问情况,那些人见是个陌生面孔,也不愿多说,只给樊七指了个方向,让他自己过去看。樊七一路小跑到达杂技表演的小广场,这时候围观的早已散尽,樊七远远看见地上有个身影,走到近处才发现,正是小主母杜月娘,而樊简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伸手探了探杜月娘的鼻子,发现还有呼吸,只是晕了过去,于是便将她负起送回旅馆放在房间上,然后退至门外席地而坐专心守候,直到听见房间中杜月娘的尖叫声,才推门而入...
杜月娘挣扎着要出去寻找樊简,樊七一边拦阻一边低声劝说道:“小主母,现在已经是深夜,外面人都已经散尽,实在无处寻找小公子,不如等天亮以后去报官,请官府协助缉拿凶手。”
杜月娘哀泣道:“七爷,我一定要去,您别拦着我,我要去那个小广场等着,万一简儿逃出来回到那里,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我!”
樊七拗不过他,只好点上灯笼,驾上马车带着杜月娘来到出事的小广场。樊七让杜月娘待在车里,自己提着灯笼待在车外守着,樊简只要回来就能看到他们。杜月娘仍然不肯,她整晚都提着灯笼,像雕塑一般伫立在广场上,此时时节已过深秋,北方的深夜十分寒冷,杜月娘就像自我惩罚一般,整晚不眠不休,盯着黑沉沉的夜晚不停流泪,期待着能够从黑暗中走出那个小小的身影。
然而,杜月娘并未等到樊简,自己却因为冻了一夜,再加上思子心切,忧急如焚,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她强撑着病体,和樊七一起来到府衙报案,向他们描述了那一高一矮两人的相貌体征,其中恰有一名衙役认识魏氏兄弟二人,也清楚这二人所从事的营生勾当。于是汴梁府尹便差人去寻访缉拿这兄弟二人。当他们经历一番周折找到魏氏兄弟的住所时,已经是两天以后,这二人的住所早已人去屋空。
后面的日子,杜月娘和樊七白天就在汴梁城走访魏氏兄弟和樊简的下落,晚上在樊简走失的广场搭起帐篷,分别在马车和帐篷中露宿。她终日生活在自责之中,下定决心不找到樊简决不回响水镇,期间也曾给在南京太医院供职的弟弟写信,让他动用自己的关系帮忙寻找,没想到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一个多月没有回音,那魏氏兄弟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在汴梁城出现过,直到七天前,事情才出现了转机。
那日,杜月娘正站在汴河桥上发呆,想着已经逝去的丈夫和公公一家,又想起被掳走不知道是否还在人间的樊简,突然一阵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心想干脆跳进汴河一了百了,一家人还能在阴间团聚。她刚纵身身形,人还未落入水中,突然一人从远处飞奔而至,一把扯住她的臂膀将她提了上来。
杜月娘被救了起来,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觉得这人十分多事,于是怒目横眉向那人看去,发现竟是个年轻的锦衣卫军官,嘴上留着一抹小胡子,年龄看起来应该与自己弟弟杜青林相仿。杜月娘想起那日在家中看到的情形,暗叹这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不过她既然去意已决,心中也不害怕,只盼那人能给自己个痛快。
那人将杜月娘放在桥上,也不说话,也不离去,只在一旁看着她,杜月娘冷声道:“你要杀我的话,就尽快动手,不要想着羞辱我!”
那锦衣卫也奇道:“我救了你,为什么要杀你?”
杜月娘道:“你们不是从京城来追杀我们娘俩的吗?”
那锦衣卫摇了摇头,心想这女人多半是疯了,本有心不想再与她纠缠,但是又怕她再寻短见,便与她聊道:“我不是来追杀你们的,我从南京来,到这里找一个叫杜月娘的人送一封信,碰巧看到你跳水,于是就救了你,我想...”
那人还想再继续开解杜月娘,没想到杜月娘猛然上前抓住他的手,尖声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道:“我说,碰巧看见你...”
“不是这句,再往前!”
“我从南京来,到这边找一个叫杜月娘的人送一封信!”
杜月娘摇着他的手道:“对对,我就是杜月娘,是谁让你来的,信在哪呢?”
那人半信半疑,心想这也太巧了吧,自己在这城里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在这汴河桥上随手救个人就遇到了?也就说书先生敢这么编吧?他再看杜月娘的相貌年龄,又发现确实跟千总交代的有些相似,于是他按照来时朱冀的嘱咐问道:“我是奉锦衣卫南镇抚司朱冀千总之命来的,信就在这里,你只需要答对一个问题,我就可以交给你!”
杜月娘说道:“好好,你快问!”
那人问道:“你需要猜中这封信是谁给寄写的。”
按说这个问题有些无厘头,一般人没看到信之前,哪能知道是谁写来的?不过这人既然说他从南京而来,那就只有一个答案,杜月娘毫不迟疑的答道:“寄信人一定是南京太医院的杜青林。”
那小胡子松了一口气,暗道一声侥幸,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兴起救了这名女子,那自己这趟的差事怕是永远的完不成了!他后退一步,双手将一封信笺恭恭敬敬递给杜月娘,恭声道:“卑职锦衣卫南镇抚司副千户蔡玄,受朱冀千总委托前来送信,临行前千总责我务必核准身份,所以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杜月娘也恭恭敬敬回了一礼,双手接过信笺,有些急切的撕开信封,抽出里面一张浅黄色沁着药香的信纸,心中顿时一阵莫名的激动。她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才打开信纸慢慢浏览起来,映入眼帘的弟弟那龙飞凤舞的草书,内容很简单,只是告诉他樊简已经找到,让她见信后即刻随送信人一块返回响水镇,他会尽快将樊简送回去。信的后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圈圈,以及一个鲜红色的朱砂手印。杜月娘身体一软跪倒在桥上,将脸埋在信纸上痛哭起来,很快又抬起头来,仰天哈哈大笑一阵,口中高声喊道:“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哈哈哈,我的简儿找到了,忠哥,我们的简儿又找到了!”
那小胡子锦衣卫正是朱冀的得力助手,副千户蔡玄,当日正是他陪着朱冀在双珑镇接收的樊简五人。当日,杜青林与樊简相认之后,很快便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于次日一早出城,到南镇抚司找到自己的好友朱冀大哥,将这其中的原委详细说与他听,朱冀听后大为惊讶,连连感叹缘分的奇妙,竟然兜兜转转将被拐的外甥送至亲舅身边。
虽然锦衣卫指挥使王山是大太监王振的侄子,但是并不代表所有锦衣卫都是王振的死忠,这其中就有朱冀所属的一派人,对于王振的专权欺君和王山父子的嚣张跋扈十分不满,对于樊忠在土木堡击杀王振的行为大为钦佩,听说樊简是樊忠的独生子,当即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救出少年营,送回家与母亲团聚。他们一起仔细研究了杜青林的计划,感觉虽然简单,但是十分有效,没有纰漏,于是便派自己最信得过的得力手下,副千户蔡玄前往汴梁寻找杜月娘,送上杜青林的亲笔信,并在找到后亲自将其护送到响水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