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他刚要像往常一样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右手根本不听使唤,他扭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整个右臂被两根比手臂还长的硬木板牢牢的固定在中间,完全动弹不得。他正要靠左手的力气支撑身体坐起来,就听见旁边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男声缓缓道:“你手臂断了,现在最好不要动,乖乖的在床上躺着。”
樊简听出来了,这是杜青林医师的声音。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打了周三爷一拳后,却感觉手臂上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气,把自己震得向后飞了起来,落地时候恰好被杜医师接个正着,随后自己便昏了过去。他暗自庆幸,如果自己不是被杜医师接着,而是直接落在地上的话,那一定不是断个手臂这么简单。想到这,他强忍着浑身疼痛和嗓子里的干渴,低声道:“多谢杜医师救命大恩,如果不是您及时接住我的话,我可能就被摔死了!”
杜青林从大床旁的一张躺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樊简身边,一边替他检查伤势,一边微笑道:“只能说你这小家伙命大,不过...”他自嘲的摇了摇头,接着说:“可能是我想多了,我总感觉你看起来很像...”
樊简正竖起耳朵听他说自己想什么,突然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人还没进来,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先传了进来:“青林小子,杜大神医,那个小家伙醒了没有?”
这个声音樊简已经非常熟悉,不用看都知道,是周三爷到了。他下意识的刚想坐起来,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及时按在他的肩膀上,紧接着就听见杜青林低声道:“躺好别动,这个老家伙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他还欠你一个道歉。”
樊简乖乖躺了回去,他发现不知什么原因,自己对这位杜医师有种天然的亲切感,对他的话也都会选择无条件服从。周三爷嘿嘿一笑,迈步来到樊简床边,低头盯着樊简手臂和小脸看了片刻,又把手放在樊简左手腕上感受了一下脉息,摇头感叹道:“这家伙还真是个小怪物,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才三天就能清醒过来,手臂骨骼也都长了起来,我还以为至少要躺个十天半月呢。”
一旁杜青林不满道:“我说周老爷子,您难道以为凭他自己就能做到这些吗?我可是在这守了三天三夜,又耗费了多少灵丹妙药,才把这十天半月时间硬生生缩短成三天,您竟然提都不提一句,简直太让人伤心了,我不管,你要补偿我灵丹妙药费、贻误工时费,还有精神损失费!”
周三爷哈哈一笑,回道:“补偿补偿,不过灵丹妙药我可没有,二十年的女儿红倒是有一些,你看...?”
杜青林假装不满道:“那就随便弄个十坛八坛的,我吃点亏也就算了。”
周三爷嘴角狠狠抽了抽,回头瞪了杜青林一眼,骂道:“你想得美,老子总共也没有十坛八坛的,想喝的话今晚就到我房间来,再随便带十个八个小菜,将就着对付一下就行!”
这回轮到杜青林嘴角抽抽了,他伸手指着周三爷,口中:“你...你...”的嚷了半天,最终还是没顶住女儿红的诱惑,哀嚎一声道:“你个老家伙,算你狠!”
周三爷嘴角浮现一丝胜利的微笑,得意道:“小样,还想讹我,三爷讹人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说完便不再理会杜青林,一屁股坐在樊简床边,盯着樊简低声道:“小家伙,现在能说话了吗?”
樊简用力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三爷,那石小虎现在怎样了?”
周三爷随意摆了摆手,笑道:“你不用担心,就凭你现在一拳还打不死他,躺一段时间就好了。倒是你自己,伤的比他还要重!”
樊简闻言,先是暗松了一口气,他跟石小虎本身无冤无仇,纯粹是为了争一口气而打赌,因此并不想真的伤到他,这几天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一醒来最关心的便是这个了,对自己的伤势反而并不太在意,有些伤感道:“我好不好都没关系,反正我父母、爷爷和叔叔他们都不在了,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到另一个世界说不定还能再见到他们。”
周三爷和杜青林两人见樊简小小年纪,突然说出这种颓废丧气的话,都有些吃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沉默良久,周三爷才缓缓道:“能来到这里的孩子,许多都和你一样,不是家中生活难以为继,就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这里对你们而言,既是地狱,又是天堂,只要振作起来,这里有许多让你们生存和强大下去的机会,你的父母和亲人拼命保护着你活下来,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过去找他们!”
周三爷最后这句话像一记闪电划过天空,再次照亮樊简内心深处的阴霾,他猛然想起爷爷飞起的人头和叔叔浑身是血的身影,又想起母亲为了护住自己被烧焦的脊背,以及最后被人群踩在脚下时那种绝望和不舍的眼神,还有自己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的父亲屹立在尸山血海之上巍然不倒的背影。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也悄悄带走了郁积在樊简心头的一丝懦弱情绪。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上背负着不少东西,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身上背负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却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些被他自己背在身上的东西,或挥舞着手臂,或嘶哑着喉咙,或拍打着胸脯、或踉跄着脚步,但是无一不是在激励他振作起来,勇敢的活下去!
周三爷没再继续说话,他本想过来问问樊简体内真气之事,见樊简现在这种状态,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和杜青林两人都安静的看着樊简陷入沉思,看着他缓缓落泪,又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亮坚定,才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个孩子,还有救。他用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轻抚了一下樊简的小脸,低声道:“在这里好好休息吧,等你好了,我会亲自带你!”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杜青林目送周三爷离开,再次回到樊简床边,拉过一把摇椅,很惬意的半躺在上面,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恭喜你啊,小家伙,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樊简不解道:“杜先生,什么是因祸得福?”
杜青林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拜过师父?”
樊简摇头道:“没有,从小都是爷爷、父亲和叔叔他们教我。”
杜青林点点头,接着道:“那你爷爷、父亲和叔叔都可以算做你的师父,他们会把自己会的东西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你。等你身上的伤好了,周三爷也要做你的师父,亲自教你武功,他可是一个大高手,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没想到樊简摇了摇头,语气坚定的说道:“我不要他做我师父!”
杜青林奇道:“为什么?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想拜他为师吧!”
樊简扭头看着杜青林,恰好杜青林也向他看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樊简再次感受到之前那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这个年轻医师,直觉告诉他,自己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个人,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直觉从何而来。
樊简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低声道:“杜叔叔,我能这样称呼您吗?”
杜青林温和的笑了笑,说道:“当然可以,我的年龄还没有老到让你叫我杜老爷爷,也没小到让你叫我杜小哥哥,叫我杜叔叔刚刚好!”
樊简被他滑稽的回答逗得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人真的有些像自己的叔叔樊义,两人都是那么随和,也都会用孩子的语言和他交流。他用力点点头,接着说道:“杜叔叔,我想给您分享一个秘密,但是您得保证一定不要说给其他人!”
杜青林收起笑容,很认真的举起右手,一字一句道:“我保证,绝对不会把小樊简的秘密说给外人,否则...就让我变成一只小老鼠,再也变不回来!”
樊简再次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樊简笑了一阵,望着杜青林,低声道:“杜叔叔,那我开始说了。其实,我的家并不在汴梁,我是在汴梁城的看喷火表演的时候被两个坏人抓走的!”
杜青林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右拳重重的捶在床沿上,口中低声骂道:“果然,他们这帮人渣!”
樊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哆嗦,杜青林自知失态,急忙安抚道:“没事,我是说抓你的那些混蛋,你接着说吧!”
樊简嗯了一声,接着道:“我是跟母亲一起从北京城逃出来!”
他刚说完这句,杜青林“霍”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门向外看了一眼,确认四周没人,才又把门拴好,回到床边直接坐在床沿上,盯着樊简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漫不经心,而是充满了灼灼火光。他双手扶住樊简肩膀,又似乎怕把他弄疼了,只把手轻轻放在上面,口中急切问道:“你说,你是和母亲一起从北京城逃出来的?”
樊简再次被杜青林的表情和动作吓到了,有些后悔不该这么随意说出自己的秘密,但是事已至此,再否认已经没用了,只得点头“嗯”了一声。杜青林接着用更加急切的语气又问:“那你能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吗?”
樊简把心一横,心想哪怕说完他就把我杀了,我也认了,于是答道:“我父亲叫樊忠,是皇帝身边的护卫将军,我娘说他是为国捐躯,是个大英雄!”
杜青林“嘶”的一声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直起身子,双手握住拳头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又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胡乱的抓了几把,然后整个人如同疯魔一般在屋里来回踱起步子,口中含混不清的念叨着:“不会吧?这不可能!我不是在做梦吧?”他说着用力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又疼的“嘶嘶”喊叫,却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道:“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樊简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又听他说“苍天有眼”,心中顿时凉了下来,暗想他一定是发现了自己就是他们要追杀的人,马上就要杀掉自己了,再拿着自己的人头去向他的上级讨要一大笔赏金。但他没有后悔主动说出自己身份,刚才已经被他压下去的念头又悄悄升了起来,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看杜青林,心中默念道:“爹爹娘亲,爷爷叔叔,简儿马上就来陪你们了,简儿不孝,你们给我留下的那许多东西,简儿实在背不动啊!”
杜青林自顾沉浸在自己的疯魔状态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樊简情绪的变化,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再次走了回来,这次直接跪在床边,拉着樊简那只没有上夹板的手,颤抖着声音问到:“孩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樊简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平静得有些冷淡,说道:“我母亲叫杜月娘,她在汴梁时候已经死了,这下你满意了吧?快点动手杀了我吧!”
樊简等了半天,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也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任何疼痛,反而听到身边传来一个极度压抑的抽泣声。他有些好奇,睁开眼睛看过去,顿时惊呆了,只见杜青林整个人跪在床边,双手捧在脸上,口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溢了出来。过了许久,杜青林放下双手,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樊简,低声问道:“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樊简觉得自己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要破裂开来,但是又一闪而过,他没有抓住那种那感觉,只好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
杜青林颤声道:“傻孩子,你母亲杜月娘是我的亲姐姐,我是你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