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上游的末段。巨大的圆形凹陷布满了这条大江的沿岸,远远的望去,城市就像被人用橡皮擦抹去了。
李文嘉坐在一处裸露的黑色岩石上,他正在操控一架侦查型无人机。
这是一架大号的四旋翼无人机,它差不多有半辆小汽车那么大。也只有这样大的无人机,才能在这里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他们的临时驻扎地就在山脚下,一个在地图上叫做吊龙村的地方。经过了长达一周时间的、一路向西的艰苦跋涉,远征队的同志们一致决定要在这里渡过长江。
李文嘉的工作是对南岸方向一处十五度角、半径十五公里的扇形范围,进行短距低空侦查,这已经是他飞的第三个来回了。
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座废弃的机场,他飞第一个来回的时候就瞄了一眼。那里有比较新鲜的人类活动痕迹,不过那里不是他负责的范围,他只是对着战术频道报告了发现,那里自有别的同志去管。
这里的纬度比金陵更靠南一些,所以这里的平均气温更低,大概低个一两度。这里的生物资源恢复得更慢一些,群山之间只生长着少量红紫色的藤蔓植物,稀稀拉拉的,就像以前年过半百的程序员的脑袋。
这都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地面上还是厚达一米的积雪。
李文嘉已经习惯了。
按远征队的随行研究员的说法,他们就像是一帮前往外星殖民地的先遣队。这颗星球除了地形还是原来的地形以外,几乎什么东西都变了。
这颗“类地行星”相当危险,远征队的损失非常大。他们出发的时候有整整五千人,现在只剩下了十分之一多一点。如果放在以往的话,他们可以算作被成建制的消灭了。
敌人几乎无处不在,远征队只能用不断的试错来适应它们。
李文嘉将无人机的航线设定好,具备一定智能的无人机会自己完成剩余的侦查任务。他从身旁拿起一把脉冲步枪,从枪膛里退出一颗钢芯背甲弹。这颗长度有八十二毫米的箭形金属子弹上,已经被划下了几道划痕。他打算用匕首再刻一道上去。
远征队里的幸存者们总得找一些消磨时间的办法,也有人会在战后遗留下来的文物上刻一些“某某到此一游”。
对于那些破坏文物的行为,政委也没有多说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那些划痕,本就是一种新的文物。
他们会用划痕来记录自己动用火力的间隔时间,每六小时留下一条,每天可以划出四条。如果他们在一次行动中一枪不发,那他们就会把那颗划满痕迹的子弹留作纪念,李文嘉的车前挡下面就摆着三颗这样的子弹。
当然,这种收集癖好并不是他独有的,他也是从别的地方学过来的,他们已经不记得第一个这样干的人是谁了。
远征队里有一颗划了十八道划痕的子弹,至今还没有活人能破这位烈士的记录。烈士的名字已经遗失了,记录他战绩的那块硬盘,在一次行动中,连同补给车一起沉到长江底部了。只有子弹留了下来。
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云层厚度比前一段时间薄了不少,一些阳光从云层的空隙中透射下来,在充满各种细小颗粒的下层空间中,出现了美妙的丁达尔效应。直达云层的光柱若隐若现,苍白的大地上总算有了一些生机。
“。。。。。。报告指挥部,我是。。。。。。队,前出侦查已完成。我们找到了一些还能食用的水果罐头。。。。。。小龙和周阳牺牲了。”
李文嘉的战术耳机里,传来一串混杂着电流麦的声音,声音磁性且沙哑,很有一种军旅气息,他应该是去那座五桥机场侦查的小队。干扰还是太强了,红区的环境辐射比正常情况下高了四十多倍,这里的通讯器材很容易坏。
至于为何他这个和行动小队不沾边的人,会收到行动小队的报告,这其实是经过长期试错的最优解。事实上,前出侦查的消息,远征队里的每个人都能收到。实在是环境所迫,远征队必须集成所有人的聪明才智,来对侦查小队进行支援。即使是这样,那些执行侦查任务的军人的伤亡率,还是居高不下。
当然,实际损失最多的,主要是远征队里的非专业人士。远征队经常遭到突变体的偷袭,那些无人机并不能面面俱到,总是会有一些漏网之鱼穿过火力网,然后在营地里制造伤亡。他们只是志愿者,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军队。
今天到现在为止,只损失了三个人,看来最近的生存率提高了不少。这里已经是蜀川的地界了,附近的突变体似乎是被清理过,越往西走就越明显,特别是他们穿过大巴山的现在。
“小李!你那无人机该跑完了吧?去给他们帮忙!”
“诶~收到!”
李文嘉连忙把手上刻了一半的子弹放到一边,给指挥部发去几个回信。新补给的子弹,质量更好了,他的匕首已经很难在上面刻出划痕。
他抬头望向天空,那架无人机正悬浮在他的头顶。他朝天空招了招手,无人机缓缓下降,最后落在了他的身前。
“有什么发现吗?”李文嘉对着无人机自言自语道。
无人机上的信号灯闪了两闪,旋翼的转速慢了下来。
“没有就好。你又有新活儿了!”他蹲下身,在无人机挂架下方抽出一张数据盘,随后从自己背后掏出一个能量包,插在无人机的备用接口上。
无人机的喇叭嘟了一声,信号灯闪了好几下,四个旋翼再一次产生了升力。
李文嘉目送着无人机的远离地面,一直等到它变成一个小点,才重新坐回到岩石上。现在的天气正好,他不打算就此回到营地,他想要稍微晒一下太阳。无人机不用他管了,它的数据链在他拔出数据盘的那一刻,就被指挥部的人工智能接管了。
他将数据盘放回一个保护套里,随后将它妥善地装到腰包里,连同那枚子弹一起。子弹等回去再刻,匕首越发没用了,现在除了能当餐具以外,连指甲都修不好。那些用人类科技制造的,用于自我毁灭的落后工具,很快就要屁用没有了。
李文嘉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直到被头盔里的警报声吵醒。
“系统,自检。”
“操作员a0015,您在刚刚的一小时内,体温下降了两摄氏度。建议打开电辅热模块。”
李文嘉眨了眨眼睛,他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阳光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身上铺了一层积雪。
“我睡了多久?”
“操作员a0015,系统休眠状态持续了一小时十二分钟零五秒。剩余能量百分之四十二。”
李文嘉用眼球追踪控制面甲上的显示屏,他看到邮箱里装着十几条未读短信。
“小李,该回来了,金陵那里说可以在今天补给,你缺什么赶紧报告!”
“小李,你人呢?再不打报告就没机会了!”
。。。。。。
“李文嘉!你跑哪去了!”
李文嘉这才发觉自己错过了一件大好事,有些欲哭无泪。
远征队的后勤补给很难获得,但不是无法获得,只不过代价有些大。他们会用巡航导弹给远征队补给,当然,那些容易损坏的设备和材料确实弄不到。在大多数时候,远征队每隔十来天,都能得到十几吨重的消耗型物资,通常是一些子弹、干粮、零部件,在八月一号那天,他们还得到了一些酒心巧克力。
原本他们是空投补给,但损失了几架运输机后,他们就总结了教训。那些突变体对皮薄馅大的运输机很眼热,几架运输机都是被生物弓箭打下来的。那飞高一些总没事了吧?诶嘿,亚轨道上还留有不少无差别打击的激光卫星。
李文嘉带着东西回到营地,迎面就是马东升的训斥。马东升在青海牺牲后,性格脾气就变了,他的话匣子好像关不上了,在队里就像一个老妈子,什么都要管一管。
青海同志的原名叫做吴志,他是在那次冰面行动中,为了抢救物资而落水,被活活冻死的。当时马大叔的失语症持续了两天,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冰面行动是远征队不愿提及的痛,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水里还有突变体,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队员葬送在鱼腹中。厚达两米的冰层,对于那些鱼来说,就和纸糊的一样,它们在车队中来去自如,每次袭击都会带走一车的人命和物资。
不过,如果时间倒回去,再给指挥部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们还是会选择横穿鄱阳湖。当时那里水漫金山,不走湖面就得走沼泽。
“。。。。。。下次不准乱晃了!不对,不能有下次了!我用你的份额多报了点子弹。还有,秦心在找你。”
马东升终于结束了训话,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事情转移了。
秦心是个好姑娘,她也是远征队里幸存的少数生物学家之一。当然,她的重要性主要来自于她的兄长,秦黄是对策局的创始人之一。他们一家子都是当官的,也就是说,她应该算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
提到秦心,李文嘉只觉得自己又要遭罪了。这家伙绝不是那种软萌可欺的研究员,但凡动动脑筋,能志愿加入危险系数极大的远征队,且从这么多次损失中幸存下来的女子。是个人都能想象得到,她必定是个人中奇葩。
秦心很早就盯上了李文嘉,但那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这个三十六岁的老姑娘盯上的是他的身体,作为一个优质的研究素材。良性突变的个体很少,而像李文嘉这种可以自主控制突变的个体,更是少之又少。
当然,在对策局里不止有李文嘉一个,秦心本来有更多的选择。
宁卫和,那是对策局的局长,跳过。
王冬月,好像先一步被派去绿区了,明明才提出申请的,她是怎么发觉的?跳过。
。。。。。。
嗯?即将退伍了?要不就选他吧?也算发挥余热了。
于是乎,这个固执的女人不顾兄长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远征队。
“她在哪里?”
“三号医疗车。昨天的那两个幸存者醒过来了。”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严肃点!预计寿命大概五十天。我们这儿也没多少条件,能问出点消息就算值了。”
挥别马大叔,李文嘉独自走到了医疗车附近。医疗车位于驻扎地的中心位置,而驻扎地则被设置在这个村子的中心广场上,所有车辆都围在一起,几个帐篷被搭在中间。
帐篷正在分发物资,看来补给已经被运回来了。帐篷外的一辆斗士的车斗里坐着两个人,他们还在处理那张巨大的降落伞,这玩意儿很有用,简单加工一下,可以制作不少结实的绳索和担架。
远征队的主观能动性很强,这也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的一种体现。很多资源就摆在那里,唯一的问题就是不会使用。
李文嘉停在医疗车前,他弯着腰躲在采光窗旁边往里偷窥。两个病号正斜靠在床上接受问话,他们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暂时的。
“。。。。。。所以,你们袭击了我们的侦察兵?”
“对,对!我们是饿昏了头。”
“那你们为什么不吃了那些巨鼠?”
“因为。。。。。。因为它们有毒。它们已经毒死了好几个人,我们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变得有毒。”
“可以了,你们就等着吧。”
意料之内,这些流浪者当然不肯说真话。车里的那个女人突然发怒:“还不快进来!”
话音未落,医疗车的隔离门自动打开了,站在车旁偷窥的李文嘉,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个女人逮了个正着。
李文嘉头盔里的眼角微微抽搐,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一阵水雾过后,外骨骼的橡胶鞋底从内舱门钻出来,撞在医疗车的内部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咚咚声。李文嘉摘下了头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