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梅英问,哪个别克?
尔建国说,我的初中同学,供销社的别克。
佟梅英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定水乃至伊州范围内,叫别克的人多了去了,所以尔家一般以职业对同名的人加以区分,比如说叫米吉提的,乡政府机关里就有四位,尔建国的徒弟是农业站米吉提,还有驾驶员米吉提放映员米吉提和在食堂做饭的大师傅米吉提,他们的全名没人叫,估计只有在档案里才能看见。
他为啥杀人?佟梅英脸色有点发白。
尔建国摇摇头道,不知道么,老巴啥也没说……刚才儿子还送别克去李老师家了。
佟梅英大惊失色。
尔建国问,东东,你们一路上碰到熟人了没有?
尔东道,没有,我们从学校后门进的家属院,一直到李老师家也没碰到别人。
尔建国说,那就好,这事就到这儿吧,都不提了,省得以后招麻烦,唉,就当别克没来过家里吧。
尔建疆疑惑道,没听说别克有什么仇人啊,索伦乡那边都知道,他可是个老实人,三棒子都打不出个屁来,怎么就突然杀人了呢?
佟国强道,别克爱喝酒,搞不好就是因为喝酒了出的事情。
尔建国摇头道,不会,他酒风没嘛哒(没问题),喝醉了也从来不惹事。
佟梅英道,他不惹事,别人要是惹他呢?
男人们都不吭气了。
因为别克的命案,佟国强和尔建疆第二天中午才得以离开,尔东原打算跟他们一起回索伦村的,最后也没了心思。
过了两天,巴东升过来拜年的时候,尔东一家才知道了别克犯案的前前后后。
…………
这些年别克混的确实不好,按说他好歹是国企工人身份,工资虽然不高,好在旱涝保收,但是他上班以后养成了一个坏毛病,酷爱喝酒,而且是往死里喝那种,每个月工资自己花都勉强,还时常在外头欠账。
酒鬼的名声传出去后,也没有了成家的可能性。他自己也不在乎,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
因为经常上班时间喝酒误事,还屡教不改,供销社领导拿他也没办法,头疼之下就把他下放到了红旗镇供销社看大门,那里地方偏僻,事情也少,没想到这下却把别克害了。
这酒鬼和赌鬼大烟鬼色鬼一样,有个厉害的本事,万千人中一眼就能找出自己的同类同好,而且最多十分钟以后就能勾肩搭背兄弟相称肝胆相照。
酒鬼别克自然很快招来了自己的同类,但他不知道的是,来的这几位是真正的二流子,不种地,也没有什么正当营生,整天在街面上鬼混的那种,手脚不干净不说,满世界的欠账喝酒。
别克成了他们的救星,三五句好话一说,迷魂汤一灌,别克脑子一热,就请了他们一顿。
后来隔个十天半月的,这几个二流子也会回请别克一把,总的来说还是别克花的多,而且越来越多,基本上后期都是别克请客了。
别克人虽然老实但不是笨蛋啊,时间长了,就有点儿不愿意了。
二流子们见别克开始躲着自己走,居然比别克还生气,这怎么行,没冤大头买酒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
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围住别克打了一顿,逼着他买了酒,喝完还不消停,又上手打了一顿,骂骂咧咧的走了。
自始至终别克都没说话,也没反抗,只抱头在墙角一蹲,任由对方拳打脚踢。几个二流子其实也没想把他怎么样,想着打坏了也不好,吓唬一下打服了,以后有个固定买酒的傻子就行。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只要开了头就没有个完,自此后几个二流子没事就过来让别克买酒喝,他们的要求也不高,散酒就行,干喝也可以,但架不住频率有点高,别克那点儿微薄的工资根本招架不住。
二流子们开始放肆,搜别克的身,翻他的宿舍,别克除了那点儿工资穷的叮当响,哪有余钱供养这帮祖宗,于是三五天就挨顿打。
这帮人到后来还拿着刀逼着他去库房偷烟偷酒,别克哪里敢答应,不答应又是一顿打。
…………
别克怎么不报案呢?尔建国问。
老巴摊手道,我也想不明白,可能这家伙酒喝多了脑子不球行了吧……
…………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半年,别克终于起了杀心。
过年值班的时候,他主动要求看守库房,因为年节的时候库房配枪。
初一没什么事,初二那帮人又来了,别克给了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准备了一些酒,还有油炸大豆之类的下酒零食。
不料这帮人酒足饭饱后还不消停,把别克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抢走不说,又嘻嘻哈哈打了他一顿。
纯属习惯性的娱乐性殴打。
酒鬼们心满意足勾肩搭背的出了门往外走,出大门不远,就听背后一声尖利的口哨,回过头一瞧,不由得魂飞魄散。
只见别克提着一把老旧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威风凛凛的站在大门口,眼里满是冰冷的杀意,全然没有了他们熟悉的低声下气和唯唯诺诺。
双方大眼对小眼对峙了片刻,见别克始终没有动手的意思,二流子们就放下心来,又开始肆无忌惮的嘲笑别克……
你妈的废物就是废物,拿把破枪吓唬谁呢……
有种你开枪,来来来,往你爸爸头上打……
别克突然间就动了。
立姿,举枪抵肩快速击发,五秒五发。
巴东升仰头喝了一杯酒,喘口粗气道,他奶奶的,五个人,五枪,两死一重伤两轻伤。重伤那个混蛋运气好,听到枪声腿一软往下倒的时候挨了一枪,子弹穿胸过去伤了肺。两个轻伤的都是打断了腿骨。两个死的都是击中心脏部位,当时就报销了。
……别克被抓以后交代,他本来是想干掉那三个欺负他最狠的,两个偶尔帮闲蹭酒没怎么动手的就打断腿算了,没想到,到底还是漏了一个。
尔建国目瞪口呆,愣了半天说了一句,别克枪法这么好吗?除了喝酒没听说他还有这本事啊。
巴东升又喝了口酒,皱眉道,你小看你这位老同学了,你只知道别克去当兵了,你知道他当的啥兵吗?告诉你吧,省军区侦察大队,他当了六年兵,有五年在边境上跟印度人玩儿呢。
咋玩儿?尔建国晕乎乎问道。
不求知道,估计是玩儿命。
……那他和李老师是啥关系?
李老师是他的新兵班长,巴东升道,我们后来把别克堵在了李老师家,也是他把别克送出来的。
别克笑嘻嘻的也没有反抗。后来知道了别克犯的案子的细节,我们这一帮子人都是一身冷汗,围住院子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隐蔽,傻乎乎的还在那站着喊话呢。别克要是想不通,也不听李老师的劝,第一个完蛋的就是我……他身上还剩了十几发子弹……
两人唏嘘不已,一起默默举杯干了。
别克后来就没了消息,尔建国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是也闭口不言。
枪手别克在尔东的世界里短暂的出现,又迅速的消失,尔东还记得他宽厚的肩背和用力蹬车的样子,他笑起来眼神温和甚至有些羞涩,而他的面目已经开始日渐模糊。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去。
守着秘密的人生,也许会像守着宝藏一样忐忑和窃喜,也许会像别克一样度日如年生无可恋。别克也可能想过藏起自己忘记过去,但是命中注定的一切终究会发生,无可阻挡。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尔东想牢牢抓住的一切,又有了些不确定的因素,关于未来,他决定不再想太多,推波助澜锦上添花的事情能做就做,不能做就顺其自然好了。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想那么多又能如何呢?
眼前的一切……其实就很好,自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也没有那个资格。
…………
尔建国夫妇最近发现儿子更沉默了,除了早晚固定的跑步,还加了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甚至又拿起了《武林》杂志琢磨些动作。
每天除了学习锻炼,儿子还帮着照料牛羊,生火做饭,挑水扫院,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好像又长了个子。
夫妻俩很欣慰,觉得儿子真是省心啊,懂事又勤快,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
就是有时候面对面的聊天,感觉像是在和同龄人交流。佟梅英甚至有些心疼,觉得不该如此,别人家这么大孩子有哪个把自己搞得这么忙碌,就劝儿子该玩儿就出去玩儿,别一天到晚把自己圈在家里。
尔东只是笑笑,照旧我行我素,除了偶尔去找梁岩他们在院里踢会儿球,其他时间都抱着初二的数学物理课本很专注的用功,笔记都记了好几本儿。
给江平的第三封信已经发出去了,信里说了自家过年时的趣事,但没给她讲别克的事情,又说了自己下学期跳级的事儿基本上定了,本意是想省出一年时间来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情,大概初三时要休学一年,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江平这小丫头第二封回信还没来呢,过年怕是玩儿疯了。
尔东想着,不由微笑。又猛然警醒,自己这个样子,是不是很有点怀春少年的样子呢?
季节对人的影响真的这么大吗……
1984年的春天,确实离的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