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书房要朴素很多,她从来不喜欢那些华丽的装饰和无用的雕琢。一扇落地窗,一座书柜,一套木质桌椅,再配以台灯和几盆绿植,就是这里的全部。戴珊阿姨似乎每天都会打扫它,因为芬格里特发现,就连摆在桌子上的相框,都是一尘不染的。那是张全家福,拍摄于十六年前。他们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她和费赛尔居中,安格斯与母亲分列左右。但此时并不是伤心与缅怀的时刻,她只看了它一眼,便径直走到了书柜前。
书籍被摆放得整齐美观,井然有序,每一层还都贴上了标注有年代和内容的便签——不过不是母亲的字迹,而是来自安格斯的手笔。母亲的书在最底下三列,分别为:爱情故事,童话故事,私小说。其中的前两项,芬格里特早就看过很多遍了,所以,她今天要阅读的重点,就是母亲最后几年所创作的那些或写实,或荒诞,或魔幻现实的作品。这些都不是畅销书,而且销量惨淡。但母亲从不介意,还乐不疲此。因为能获得岛上的最高文学荣誉——‘介龙大赏’——才是她真正的理想。
当时年纪小,社会阅历也不丰富,所以芬格里特并不喜欢那些充满压抑,充满痛苦,又不时参杂一点希望的故事。她觉得它们不好看,她觉得它们太过扭曲。母亲生前的最后书稿放置在书柜第三排的位置上——是打印版本,承载原件的那台设备,早就随母亲去了天堂。她拿下了它,她翻开了它。书名叫《妍》,也是主角的名字。
安格斯为其做了序。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母亲的想念,她能体会到他的伤心与痛苦。在序的最后面,安格斯说母亲不该写这种作品的,或许源氏综合症的成因,就是因为她太过投入的关系——
哪有如此倒霉的人?芬妮,你把她写得太惨了!你要变成她,才能写出你理想中的作品,这我都能理解……可是,你从来没经历过那些啊……被人凌辱,被人当成玩具,被人肆意剥夺……对,或许真实世界里,的确存在这样的人,可你不能太过于投入啊……经过岛办公厅多年的努力,这样的悲剧也渐渐不再上演……芬妮,真希望你能活到现在,然后看看现在世界的样子……或许这样,你就不会被自己创作出来的角色所侵袭,从而得上那个怪病……
安格斯把母亲的过世,归罪到了她的文学创作上。芬格里特不禁冷哼一声,心道:反正就是没有你的原因,你可真会为自己开脱。就像你写的这玩意一样——什么叫悲剧不再上演了?是贫民窟的现状有所改变了,还是他们都能找得到工作了?这都不能算是说谎了,而是连自己都给欺骗进去了。真是无耻,在我母亲未完成的小说里,你居然也敢这样!安格斯,你就继续这样吧!后世的记录,一定会给你一个最公平的定性!
“南瓜……我是准备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这时,戴珊阿姨突然忐忑问道,并打断了她的思绪。
芬格里特随口答道,“两个。”她回过头,看向戴珊,“阿姨,你不用管,等一会儿忙完了我自己弄。我那个房间还能住吧?”
“能住,”戴珊笑道,“每天我都会打扫一遍呢,被子也是经常晒的,可以直接住进去。”她有些胆怯地看了看朴松民,又道,“那……朴先生安排在哪里呢?二楼的客房我还没整理出来……只有一楼的客房是干净的。”
“那就让他住一楼吧。阿姨,你回去休息吧,一会儿我帮他弄。”
“还是我来吧,你不是还要看书呢嘛。”
话音未落,戴珊便直接离开了,芬格里特都没能及时叫住她。芬格里特无奈地耸耸肩,然后看向一直在发愣的朴松民。
“我睡沙发也行,”朴松民挠挠头表示,“要不我去跟她说一声?”他貌似误会了什么——他貌似误会了芬格里特有埋冤他的意思。
芬格里特白他一眼,“睡什么沙发?有床不用你是受孽狂吗?”
朴松民愣头愣脑地回答,“哦……那我就睡客房……”
“呆子。”见状,芬格里特不禁笑道。
朴松民先是一怔,然后又憨笑起来。
哎,他怎么这么傻啊。
“过来帮忙,”芬格里特指挥他道,“这本,”她随手拿下一本书,“坐在那里慢慢读,不许打扰我。”她指向书桌。
“好。”朴松民走过来,接下书,又问,“那用我找出什么不?像线索一类的。”
“看书就好。”芬格里特说,“主要看故事,其他的你先不用管。等你看完了,把故事讲给我听就行。”
朴松民一知半解地说,“哦。”
其实芬格里特心里跟明镜似的,朴松民肯定不能从母亲的小说里找到什么线索,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一直在这里发呆吧?所以她才给他安排了这么个任务。更何况,她自己也不确定在母亲所创作的故事中,是否能查询出她当年患病的真实原因。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要是什么都不做,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过去。所以,继续下去吧,哪怕什么都不会查到,我也想深入了解下母亲的过往。
《妍》的故事开始。
母亲写的是一个里民女孩,时间从战争爆发开始。背景是‘玛瑙区’的贫民窟。玛瑙区是母亲杜撰出来的名字,现实中的天照岛,并没有这个区。妍是随父母逃亡到岛上的。父母花光了半辈子的积蓄,才获得了三张最次等的船票——连座位都不配享用的船票。他们和一群人挤在船舱的最底层,每天都过着暗无天日、热气腾腾、充满噪音的日子里。只有少量的食物,只有少量的饮用水,只有巴掌大的生存空间。这艘船,是偷渡进岛的,期间还遭遇过其他国家军队的盘查。几个女孩被强暴了,几个逃兵跳海自杀了,那个负责偷渡的‘蛇头’,也死在乱枪之下。
后来,军队走了,新‘蛇头’又要求所有人重新缴纳‘入岛费’,父亲气不过,与其抗争,然后被捆在甲板上,暴晒了三天三夜,事后又大病一场,差点死掉。至此,这个家庭为数不多的积蓄,被掠夺一空。
那年,妍五岁。这一路,她的眼泪似乎都流干了。
入岛之后,偷渡的人只活下来了一半。他们本以为自己会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可事与愿违,还没等他们进入安置区,母亲便无缘无故得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妍都不会哭了,她不停地拖拽母亲的手,试图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认为她没死,她只是睡过去了而已。直到父亲把她抱走。
“母亲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阳光爆裂,她的头发就像一团绽放的火苗。我还记得她昨天安慰我的那些话——妍,快到了,我们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我们就有水喝了。母亲没有骗我,当天下午三点三十三分,我们抵达了安置区,并收获了食物和饮用水。但我的妈妈,却永远喝不到了。
在我贪婪而又奢侈地享用着这一切时,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母亲。我放声大哭,不知是因为这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因为失去母亲的悲痛。
父亲,抱住了我。他在我耳边喃喃:妍,我们活下来不是?对吧,我们活下来了……所以,别哭了……妈妈听见会不高兴的……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我仰望模模糊糊的天空,心想:可是,妈妈会听见吗?可是,真的存在天堂吗?死了好多的人,为什么,上帝会视而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