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朴:“那这第二件事便是族长那边要怎么办?”
如今颜家的族长是颜柳的亲生父亲,颜朴的伯父,他举止高雅,气度不凡,行为世范。当年的他远比如今的萧景更得世人的推崇,可二十多年的沉寂已经让世人忘记了他。
京中还记得他的人,对颜父的印象也不过是威远候老夫人独女的夫婿,颜柳的父亲,颜家的族长,但要具体说他为人如何、做事风格如何,竟是说不出一丝半点。
颜父在外籍籍无名,可有眼光的人却不敢因此小觑他,一个能在文宗手中保全颜家的人,一个能让颜家至今还在族地拥有说一不二的影响力的人,一个能让颜家子嗣二十年不出仕还能有这么强的影响力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颜朴与这位伯父接触得越多、了解得越深,却越加恐惧、迷茫,每当他以为自己能揣测到伯父的行动时,下一刻的事实就会让他明白他的所有猜测都是错误的。
说实话,颜朴有些怕这位伯父。
伯父是在意颜家,是一直在兢兢业业寻求令颜家延续、永续颜家辉煌的办法,但是颜家的延续不等于每个颜家人的延续啊,颜朴毫不怀疑如果伯父认为他阻碍颜家的发展,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这个侄儿动手的。
颜朴毫无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夜晚,那时颜柳上京途中失踪,生死不明,颜父派人去寻却是几个月都没有半点消息,族中私下议论声不绝,人心浮动,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颜柳落水身亡、葬身河底。
所以在中秋家宴上有位族兄故意大声地议论此事,饱含恶意地暗示颜柳早已身死,并且暗讽那是颜柳杀戮过多,不顾念亲眷的报应。
颜家能传承至今,定然不只是靠着祖上的荣光过活,靠的是一代代优秀的子弟,是每一次毫不留情地去除族中毒瘤。
因为颜家曾和皇族争过天下,因为大齐几代皇帝对世家的打压,因为文宗在时的种种手段,总之那时颜家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子嗣进过京城了。
哪怕颜家出海、北上、开辟西域等等,哪怕颜家一直在暗中资助扶持旁人扶摇直上,但颜家的子弟确确实实已经很久没有走到台前了,他们有的人已经习惯在族地中打着颜家的旗号就可以轻易获得想要的东西,他们已经不知道和权贵相处,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要给颜家面子、都要让着颜家子弟的。
所以颜家要整改,而无可救药的人就要做好被抛弃的准备,被颜家限制资源、丧失颜家的庇护,闯出过祸事的都要按照族规处置,严重的甚至失去性命。
众人都以为会是颜柳做这件事,颜父也会将这件事留给颜柳做,颜柳会将颜家打造成最适合她的模样,所以哪怕颜柳远胜于族中子弟,哪怕有无数人对她心服口服,但当她出事时,众人心中隐秘角落也潜藏着些不希望颜柳回来的意思。
如果颜柳死了,那么无论是谁继承颜家少族长,都没有可能和颜柳一样强硬地掀起颜家内部的改革,也不会像颜柳那样心狠,全不顾半点亲人情分。
那时颜朴的族兄声音越说越大,颜朴起身去阻止他前,鬼使神差地看了眼伯父,颜父面上还是挂着笑,手中的酒盏都没有放下,就像是在说酒水不错般命令侍卫将那人活生生打死在堂中,满堂俱寂。
颜朴是听着族兄的声音从大到小,至几不可闻,最后只有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仿佛打得是一摊死肉。
满堂的人或坐或站,或握着酒盏,或拿着筷子,此时都如木雕般不会动作,更不敢动作,害怕声音大些引起颜父的关注,曾出言附和过的人更是战栗着跪倒在地。
没有愤怒,更没有反抗,只有惶恐、惊惧和浓浓的后悔。
颜家在族地经营千年,周边三郡几乎都在颜家的控制之下,而颜家所在的昌平郡从始至终都不曾落入朝廷的掌控中,哪怕当年文宗在位时,颜家也只是被罢免了名义上的王爵,并未收回昌平郡,可以说颜家就是昌平郡的天。
而颜父掌控颜家二十年,颜家的私兵、暗卫等等全在他的掌握下,族老也都是他的亲近之人,若是颜柳做族长,颜朴是一定会成为颜家的族老的,颜家发展至今有多少族人?谁都说不清楚,堂中的人今日可以在堂中,明日就可以再也没资格迈入颜家的祖宅,而这都在颜父的一念之中。
他们都只能静静地望着那人咽了气。
颜父对堂上断了气的族侄置若罔闻,面不改色地举杯邀大家共饮,众人僵笑着饮下这杯酒。
颜朴感受到面上的温热,缓缓转动眼珠,等看清身前的是伯父,瞳孔骤缩,身子下意识向后仰,旋即意识到不对,又赶忙向前扑,重心不稳险些要栽到颜父身上。
颜父伸出手扶住他,慢条斯理地拿着帕子将方才溅到颜朴面上的血滴擦拭干净,颜朴这才意识到方才他感受到的面上温热是什么,他僵住了身子,只觉得哪里都不自在,却又不敢动。
颜父将帕子放到一边,道:“若是她没有回来,你就是颜家的少族长。”
颜朴连忙急道:“伯父,我绝没有此意,我……”
颜父压住颜朴的肩膀,制止了他的起身,道:“我心意已决,明天我会向族中宣布,你会暂代颜家的少族长。”
以后无数个夜晚回想起这夜,颜朴已经忘记堂上蜿蜒的血,忘记桌案上的血滴,只记得帕子在面颊上温热的触感,只记得伯父温和的语调和……浸满冷汗的衣衫。
当时盛泉担心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甚至疑心他背叛颜柳,会在寻找颜柳一事上不尽心。
颜朴只觉得荒谬,他曾和盛泉说过宴会上发生的事情,盛泉嘲笑他胆小,死一个人就怕成这样,若是去了威远军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颜朴彻底意识到盛泉就没长脑子,他怕的是血吗?他怕的是自己哪天就被送上绝路啊。
颜家族人是对颜家必然要清理毒瘤有了心理预期,知道可能要死人,但谁也没想真的会死啊。昨日还是被众人捧着的颜家郎君,今天就变成了堂上的一堆烂肉,这谁能受得了啊!
而且颜朴心中从不觉得颜柳去后,他就会是颜家少族长。
要知道,颜柳的父亲,他的亲大伯膝下还有三子啊!!!
是,那三子是比颜柳小了十来岁,他们是不得颜父宠爱,颜父并不关心他们的功课……
但那三人都不是天资愚钝之人啊,他们现在是装的柔弱无辜、毫无野心,那若是颜柳真的去世了呢?
他们可是颜父的亲生子啊!
颜父一直没有再娶,给他们的生母一个贵妾的名分,那他们的身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卑微了。颜父的后院中一直没个女主人,一直不给他们生母位份,是因为颜父不想让他们给颜柳添堵,可若是颜柳不在了,那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参加祭祖了?
颜朴知道颜父推他出来做代理少族长,只是因为颜朴熟悉颜柳的行事风格,等颜柳回来了她可以不需要任何适应就可以直接从颜朴手中接过一切。
颜朴从来不敢起这个心思的,他一直留着那张沾满血迹的帕子,颜父亲自为他擦拭血迹或许只是单纯地动作,但颜朴更愿意相信这是为了警告他不要迈那个人的后尘。
在颜朴的印象中,颜父一直是不疾不徐的,看不出他的喜怒,似乎无论什么事都牵扯不到他的情绪,就算是知晓颜柳在赴京途中失踪,都不曾变过脸色。
颜朴曾以为颜父让颜柳做颜家的少族长是出于颜家利益考量,是为了让颜家走的更远。
但那次宴会,那场完全不符合颜父行事风格的粗暴简单的杖杀让颜朴意识到……原来,颜父和颜柳之间是有父女之情的啊。
可笑,他之前还以为他们之间的亲昵是为了给族人看,是为了彰显颜柳的地位稳固。
终究,是他猜错了。
颜朴回神,听着颜柳的分析,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水,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伯父不是能被轻易安抚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