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九年,夏末。
颜柳和萧景都已年近半百,可时光似乎在他们的身上凝滞了,两人并没有显露出丝毫老态,这落在旁人眼中,更加相信大楚是承天所立,得上天庇佑。
颜祯膝下有两子,大楚还是遵循嫡长继承制,虽没有明旨,但颜祯的长子是公认的皇太孙。
按当初颜柳和萧景的约定,颜祯继承帝位的孩子随萧姓,名为萧观。颜祯的第二个孩子随颜姓,名为颜宛。
两个孩子地位尊贵,年幼时就被封为郡王,无人会唤他们全名,所以直到如今,邵俊康才知晓自己的长子竟然随的是萧姓。
邵俊康独坐在殿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心中一直有着遗憾——没有子嗣能承他的姓氏,他是颜祯的夫婿,他不能再找旁人有个自己的亲生子,长子是皇太孙也不可能随他姓,他一直不敢将这个遗憾说出口。
可长子竟然姓萧,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随他姓的孙子?
他心中升出这个念头,就难以将它抛掷脑后,甚至越演越烈,日落月升,殿内都点起了灯火,他的心头越发炽热。
邵俊康想要有一个随自己姓的孩子,他今生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不想无人祭祀他的香火,外姓人祭祀终究是不同的吧,他原本是想等长子继承皇位后再过继侄儿为嗣子,可现在似乎有了旁的办法。
萧观听完父亲的话,瞳孔震动,他不可思议道:“你想要我的孩子姓邵?”
邵俊康慢慢涨红了脸,道:“你随了萧家姓,我的孙子就不能随我的姓吗?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个父亲嫁人是自甘堕落?姓邵辱没了你的孩子!”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这两者不一样,萧家是皇族,我的祖父是皇帝啊!”萧观掰开了揉碎了给邵俊康讲这里面的区别。
大楚是颜萧两家建立的,所以他继承皇位就是姓萧也无妨,从他幼年起,萧家就有意亲近他和他培养关系,也是因为萧家的态度,朝臣们才会都倾向萧观,并且在爆出颜宛的生父可能不是邵俊康时,邵家也还能在京城风头无两。因为朝臣看萧家的态度就能猜出二帝的心思,二帝是想让萧观继位的,并没有在两个孙辈之间犹豫。
萧观的子嗣日后最低都是大楚的藩王,让他们改姓那就是让他们的后代失去继承皇位的可能啊,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邵俊康神情低落,道:“我这些年膝下寂寞,是我一时想岔了。”
萧观听到父亲的话,思及父亲这些年的处境,也是心下酸涩,再一次重复了之前的承诺:“父亲,您放心。就算我的妻子不是邵家人,我的侧妃也一定会是邵家人。”他又加了一句之前没有允诺过的话:“我的女儿可以随您姓。”
邵俊康听了没有转喜,那过继到膝下的也不过是一个姑娘,只不掩后悔地道:“我……”他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苦笑着道:“算了,你回前院吧。”
邵俊康想说的是什么呢?是他重复了千万次的话,是只能对长子说,并且长子也能理解他的话。
邵俊康年少时被颜祯看中选入宫廷,颜祯独宠他多年,饶是邵俊康年岁大了容颜不再像之前那么出众,颜祯的后院连年进人,但颜祯从来不允许他们对邵俊康有任何的无礼,也刻意限制了他们的品级,除了极得她宠爱的被封为庶妃,旁人甚至都是不入流的品级。
颜、萧两家都是大族,颜柳和萧景空出手来都整顿了族内风气,族内嫡支都获封王爵,大都不在京城。尤其是两家都懂得约束子弟,不允许他们轻狂。种种原因夹杂之下,邵家成为了京城中风头无两的家族,连素衣卫都会给他们家面子。
往往邵家举办宴会能让京城各家都给面子出席。
但这在邵俊康的眼中,还是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尤其是颜祯开始另寻旁人的时候,邵俊康想我是因为你的喜欢才要嫁人,我身边连个宫女都不能有,出入都受到限制,连出城打猎晚回城都要被怀疑贞洁。
颜祯可以找无数人,他却只能这么孤独地过着,甚至他都不能亲自养孩子,邵俊康想养长子,但是长子诞生后就被放在前院教养,直到五岁时,颜祯在邵俊康的软语相求中才允许长子每旬来他面前请安。
索性长子能理解他的处境,而不是和那个养不熟的畜生一样。
邵俊康想到自己向颜宛说自己的不容易,却被颜宛教训:“口多言是七出之一,请父亲慎言,父亲的一衣一食都是母亲提供,却对母亲心怀怨怼,这不是父亲该做的事情。”
邵俊康提心吊胆了许久,一边愤怒颜宛看杂书移了性情,前朝是有七出之条,但大楚并不鼓励七出,一边担心颜祯会就此事来问他,幸好颜宛没有对颜祯说过此事。
邵俊康和长子谈过后,消停了一阵,但长子所说的过继孙女到他名下,让他产生了别的想法——既然都要过继,还不如过继那个杂种。
颜宛的血脉不明,至今不能知晓究竟是邵俊康还是旁人的骨血,邵俊康也疑心颜祯当时不止碰了他和偏院那个贱人,但他不敢问,他心中已认定颜宛不是他的孩子,父女间也没有什么相处的情分,邵俊康是很不喜欢她的。
邵俊康原本打算让颜宛嫁给他的侄儿,这样也能抬抬侄儿的身份,还能让侄孙有个爵位。
但这几年随着颜宛长大,邵俊康的心思就淡了,原因无他,颜宛太浪荡、不知廉耻了。
颜宛身边伺候的人有男仆,而且个个容色都极好,邵俊康曾经想管过,他试探着对颜祯说了此事。
颜祯觉得女儿喜欢好看的人伺候不是大事,她不准备让女儿继承皇位,女儿今后只能是个闲散王爷,那么对她也就没有过多的要求,女儿和长子不同,长子的一言一行是天下表率,自然不能贪恋美色。
但颜祯还是被邵俊康说动了,她不觉得下人真的胆大到不顾主子身体勾引主子,但是以防意外,她还是将身边惯用的人拨到了颜宛的院子中,也将她院子中的人好生敲打了一番,若是有谁敢在主子年幼时勾引主子做那种事的,连着身后的宗族都别想活!
众人自然都是应诺,颜宛身边伺候的人日后起码也会是王爷府上的管家,谁都不会做出这样不智的事情。
在颜祯眼中,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邵俊康在背后却是憋了好长时间的气,这也太、太荒谬了!
在邵俊康眼中,颜宛是他认下的女儿,若不是他,颜宛就是个被人耻笑父不明的杂种,他养着颜宛就一定要得到些回报。
邵俊康也在私下暗示过颜宛,想让她和侄儿成亲,所以是不是贞洁为重。当时颜宛虽不情愿但也表示会想想,等过了两天,颜宛气冲冲地跑过来告诉他,他那侄儿不是东西,小小年纪身边就安排了一大堆丫鬟服侍,竟然连守夜的都是丫鬟,不知廉耻!不堪为夫!所以她不会娶那个人的!
邵俊康又又又被颜宛气着了,他气得第一次在长子面前诉说委屈,说尽了颜宛这些年对他的不孝行为。
萧观听了皱着眉跑去训斥胞妹,结果被颜宛扫地出门,颜宛还直接跑到母亲面前哭诉,她没有说父亲要给她说亲的事情,她还年幼只以为邵俊康是他的亲生父亲,外面的传闻都是假的,所以不想说此事让母亲觉得父亲手伸得太长,现在就盘算着让邵家出一个王妃——是的,颜宛一直以为是邵俊康是打算把侄子嫁给自己。
颜祯听了大怒,将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核心就是你要爱护手足,你是她兄长是为她撑腰的不是让你端着兄长架子去骂她的!又罚了长子禁闭和抄书,萧观禁闭时,他还被师傅们一一训斥,朝堂上也上书觉得萧观做的不对,应该要给萧观另选严师。
这场风波持续了半个月,由于萧观兄妹两的闭口不言,无人知晓是邵俊康挑起的这件事,但也让邵俊康从此不敢再多管颜宛。
萧观怒斥胞妹这件事之所以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就在于他是公认的皇长孙。
于颜祯看来,我死后你是这万里山河的主人,现在就因为你胞妹举止跳脱责骂她,那以后是不是还会因为谗言责罚你胞妹啊?前朝的藩王旧事(虽然是我父母携手将他们抄家灭族的)不能不防啊。
于朝臣看来,你体恤手足这是该有之义啊,别说颜宛不遵循礼仪,在宅院内跑跳,就是她以后和你争夺皇位,你因为她是你唯一的胞妹,你都不能要了她的性命!退一万步讲,你祖父、祖母、母亲俱在,怎么能现在苛刻胞妹啊!
当然,朝臣私下不免嘀咕皇长孙的气量狭小,不说颜宛年纪尚幼,对比前朝那些藩王做的事情,就是颜宛成人后在后宅骑马那也是玩闹事,御史都不稀罕上书的!
既然颜宛不能嫁入邵家了,邵俊康又被长子的话勾起了心思,既然这样,那就让她随我的姓氏吧,这样她就彻底没了继承皇位的资格,长子的女儿日后可以姓颜嘛。
邵俊康一直想着要怎么对颜祯说此事,所以当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两人浓情蜜意之时,颜祯嘴上说着什么都答应他时,邵俊康脱口而出:“那把宛儿过继到我名下吧?”
颜祯含笑着掐弄着邵俊康的胸膛,道:“宛儿不就在你的名下嘛。”此时提起女儿有些不好,“好了,不说她了,你比前两日清瘦了些啊。”
邵俊康心下冷嘲,后院谁不知晓颜祯近来喜欢人清瘦之态呢。他没有转移话题,反倒停住了动作,道:“我要她随我姓。”
颜祯听到这句话,情欲稍减,理智回笼,她盯着邵俊康看了两秒,玩味道:“我若是不答应你要如何?”
她说完,手向上点住了邵俊康的唇,到此时,邵俊康还有反悔的余地。
可他像没脑子一般重复了一遍,又暗示般瞄了一眼身下。
颜祯的神情霎时间转冷,邵俊康一连犯了两个大错,此时颜祯已经没了情欲,抬手推开他。
邵俊康没反应过来,他愣愣道:“你不要了?”
颜祯“噗嗤”笑出了声,她是不喜欢身边是聪明人,但是邵俊康简直是个傻子,她直接被气笑了。
邵俊康是她年少动心的人,又出于对他的尊重,颜祯从来不将那些手段用在邵俊康的身上,时间久了,这让邵俊康产生了错觉,情爱是让两人欢愉而不是他是让颜祯欢愉,颜祯有随时喊停的权利。
颜祯瞧着他傻愣愣、还搞不清楚形势,心下一软,或许他就是糊涂了,她道:“谁在你耳边撺掇你的?让颜宛改成你的姓氏?”
颜祯着重强调了颜宛两字,她希望这不是邵俊康自己想出来的,她给出了一个选项,“是邵家撺掇你让你这么做的吗?”
邵俊康再傻也感觉到不对劲,他循着自己的心意先保住了邵家,“不是的,不是他们,是我自己想的。”
颜祯抿起了唇,道:“那你为什么这么想?”
她想邵俊康只是个寻常人,看不清形势被旁人糊弄了也有可能,朝堂上都是人精,眨了眼都能想出八百个坑人的点子的主,尤其是母亲和父亲至今不显老态,素衣卫又煊赫一时,她们不想让观儿继位,想扶持宛儿也是正常的。
谁料——“观儿就是随了萧姓,宛儿随我姓又怎么样?”
颜祯再也无法为他开脱,她像是从未见过他一般,震惊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邵俊康意识到了不对,此时不能反悔,只找补道:“我没想让观儿的子嗣随我姓,我只是让宛儿随我姓。观儿是想着我们孙女随我的姓,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宛儿的父亲不明,我做她的父亲也算是对她有恩,她随了我的姓氏,日后我们也能更加亲密。实在不行,那能让宛儿嫁到邵家吗?”
邵俊康越说,颜祯的脸色越黑,直至黑如锅底,她扬声唤了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