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观先拦着邵笛,让他不要再说了,又劝萧亨消气,说了一句:“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但邵家是我的父族,素衣卫行事无法无天,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啊,也无法对他们的遭遇袖手旁观。”
这话说得公允并无错处,邵家进了素衣卫的牢中最好的情况也是要丢上好几条人命的,萧观对自己的亲族置之不理,就显得太过心狠手辣,不近人情。
可惜——他的身份太复杂了。
萧亨听到父族两字,只觉一阵眩晕袭来,他看着萧观嘴巴一张一合,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邵家是父族,那么萧家又是什么呢?
本朝和前朝不同,天有二日,朝堂上就多了许多纷争和权衡。萧家兢兢业业辅助萧观,帮他摆平邵家事,不是因为邵家是他的父族,而是因为萧观在意邵家。
萧亨从来没将邵家放进眼中,他强撑着问:“邵家是你的父族,那么萧家呢?”
萧观一愣,他抬眼看向萧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萧观的生父姓邵,邵家是他的父族啊,萧景是他的祖父,可他的母亲姓颜啊。长辈们再怎么让萧观和萧家亲近,萧观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千百年来世俗观念的影响。
不同的是,颜祯幼时是在颜家祖地成长,在她形成固有的观念前,她是没接受过所谓的女子卑弱的训导,而等她再次回京时,从她个人来讲,形成的观念对她百无一害,从她所处的环境来讲,她要是受到社会自然形成的规训影响,她的地位才会受到挑战,她才会被更多的人指责,她没有任何的动力去让自己符合千百年的观念下的形象。
但是萧观不同,他出生在京城,又是被寄予厚望的皇长孙,他身边天然围着一群人,他不可避免地接受许多消息。
萧家也出了一份力,他们想要一个亲近萧家的皇孙,自然会放纵萧观了解父权和母权的区别,也因为萧观本就固有的性别,他也会更容易从萧景的视角看待这一切,从而更加亲近萧家。
唯一例外的是,萧观心中更亲近的是邵家。
萧亨久久听不到萧观的回答,再也维持不了面上的平静,他挥袖赶客,一边将萧观向外推,一边指责他糊涂。
几人推搡间到了府门口,萧亨恨不得骂醒了萧观,言辞越加严厉,萧观当街被这么指责面上挂不住,却也只能低声劝萧亨消气。
在一旁的邵笛听得越发气愤,萧观去邵家,邵家所有人都是捧着萧观的,生怕他有哪里不舒服,萧亨怎么敢这么对萧观啊,萧观是皇长孙啊!是他的主子!!
邵笛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早就对萧亨对邵家的态度有所不满,在他又是一句训斥时,他心下一狠,口中高声呼喊:“你敢对皇长孙无礼!!!”
同时,他掏出藏在袖中的刀,直指萧亨。
萧观只看见身侧寒芒一闪,他反应过来立刻伸手拉着邵笛,但邵笛早有预谋,只有衣袖撕裂声和刀刃划破皮肉的声响。
有血飞溅而出,染红了邵笛疯狂的脸,萧观错愕的眼和——萧应明的手。
萧应明听到萧亨和皇长孙争吵,就急急忙忙赶来,刚到府门口就见到了邵笛扑向萧亨的一幕,他急忙向前跑去要撞开邵笛,可最终还是没来及阻拦邵笛。
府中的下人顾虑皇长孙的面子,原本站得远,此时看到这番场景俱都魂飞魄散,萧府瞬间乱成一团。
有雨落下,滴在每个人的身上也落入每个人满是寒意的心中。
萧应明慌忙地用手捂住萧亨的脖颈,可是无济于事,血如泉般流泻而出,萧亨唇微张,却发不出一言,他的双眼布满死亡的气息。
萧观浑身发冷,像是处在寒冬腊月般,他木木地站在原地,大脑宕机,陷入了巨大的慌乱和恐惧之中。
“七叔父——”萧应明不甘地呐喊,可萧亨还是断了气。
此时去寻疾医的下人还没离开这个巷子。
死亡突如其来地降临,不需要任何的铺垫和预演。
萧观猛地一震,清醒过来,他面色苍白,抖着手上前想看萧亨是否还有气,却被萧应明猛地推开。
萧观:“啊——”过于剧烈的冲击让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萧应明拥着叔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恨,萧观像是承受不住般直接跌坐在地,他嘴唇翕动,语不成句。
小雨逐渐变得密集起来,雨滴敲打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邵笛的情绪冷却,冲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后怕,他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抱住萧亨的腿,求道:“殿下,你要救我啊,我是因为他对您不敬啊。我不是故意的,对……我就不是故意的,是、是、是殿下啊!您拉了我一下,我才划偏的,我没想要他的命啊!!!”
“殿下,观儿——我是你的嫡亲叔父啊,你不能看着我死啊……”
萧府的门外响彻着邵笛的哭嚎声。
萧观坐在地上,一个低头的动作就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瞧着眼泪和鼻涕混成一团的邵笛,陷入了巨大的迷惘之中。
因为二帝之间的协议,也因为萧景的性别,颜家和颜柳一派的人都并不亲近萧观,一直等到萧满了十五才开始和他接触,直到现在也有人想拥护他的胞妹继位的。
萧观得不到来自母族的情感支持,自然会转向父族。萧亨和萧家人是亲近萧观,但更多时候是守着君臣之礼,怕萧观真的对他们言听计从。
一来,颜柳愿意让萧观亲近萧家,不意味想看到萧观真的把自己当做萧家人、忽视颜家,若真是如此,颜柳、颜祯都会出手制止。这些年她们纵容萧家的举动,甚至帮着增进萧家和萧观的感情,是因为她们看出萧观远不及预期中那般亲近萧家。
二来,萧景也绝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子孙成为旁人的傀儡。
在这种情况下,萧亨会对萧观精心教导,会帮萧观解决麻烦,会出手善待邵家人,但绝不会让萧观觉得他欠了萧亨,对萧亨感到亏欠。
萧家是皇族,一直到大楚灭亡,萧家都不会面临灭族危机。萧景将萧亨视作自己的亲弟弟,萧亨没有爵位没有封地,是他自己拒绝了,因为他不甘心萧家要低颜家一头,他想要在京城教养皇孙——养一个将自己视作萧家人的皇帝。
萧家不需要萧观的感激,萧亨也不需要萧观的感激和依赖,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进步的空间了。
萧观将自己视作萧家子和萧观依赖甚至听从萧家人是两回事,若是后者,二帝会怀疑宗亲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二帝的子嗣稀少,稍有不慎就是后代断绝,二帝绝不会容忍皇权有一点旁落的可能。萧景和萧亨的感情好,但当萧亨长留京城时,他也没有执意给萧亨王爵——当然,他们兄弟心中都清楚萧亨是必定会有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的。
这与盛泉不同,盛泉是外姓,且王爵并不传给子嗣,这才能允许他在京城长呆,但是萧亨姓萧,这可能会造成当有一天二帝的子嗣无能时,宗亲拿出当年萧亨封王却在京城的例子,拒绝就藩,使皇权动荡。
所以当二帝发现这种可能,那么就是萧家迎来削藩了,所以萧亨和萧观的相处更多了几分冰冷的规矩。
萧观相信父族重要,邵俊康和邵家人对他很好,他们会强调之间的血缘关系,会说他们之间是至亲,年幼的萧观去邵家会被所有人簇拥着,凡事都顺着他的心意,他随口说想要的东西邵家人会不择手段为他寻来。
不像在萧家,他做错了事会被规劝,是长篇大论的教导,是会分析他这么做的内在理由,之后还会新增学习的内容。
他想要一个东西,会被规劝要节俭、要爱惜民力、不能贪图享受、因个人私欲而让天下百姓离散,他随口的一句话都可能让别人搭上性命啊,历朝帝王为一己之私修殿造台都会让百姓家破人亡啊,逐月台就是例子啊!
邵家强调他们之间的亲情,会说他们之间是亲人互相帮助是理所当然的。
萧家则会强调冰冷的利益,萧家站在萧观这里是因为不想落在颜家的后面,是萧、颜两家的争端,所以殿下不要对萧家产生过多依赖,没有出口的是——当您登临帝位,我们是您的亲人,更是您的臣属,您不该仰望我们,更不该觉得亏欠我们。
二帝对萧家的做法很满意,对萧亨行事间的分寸也十分满意,这才有了萧应明随侍萧观,可以随时入东宫,这隐藏含义是承诺等萧观继位,会给萧应明一个王爵。
萧观年幼时心中自然亲近邵家,尤其是还有他的生身之父在他耳边的一句句叹息,等他长大,这种偏向已经无法更改。
或许再过十年,等他更成熟,历经了朝堂中的风雨,他会意识到这其中的微妙区别。又或许他还是会对邵家有着深切的情感,但现在的他,无可避免地亲近邵家。
萧亨的半生精力都放在了萧观上,他对萧观的感情远甚于对自己亲生子嗣的感情。若是他活着,他肯定舍不得萧观这么狼狈地淋着雨坐在萧府门外,可惜他不在了。
萧亨都舍不得让二帝用邵家磨砺萧观,所以他入宫求着放了邵笛,因为萧观曾对他说过邵笛会带着他满京城转,他记得那时萧观上翘的嘴角和眸中毫不掩饰的喜悦。
可惜,他不在了,无法得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候是恨萧观对邵家的在意还是担心……他的未来。
萧观从没想过邵家会和萧家起冲突,他知晓邵家的人都没什么才能,他只想着荣养他们的,没想让他们出仕和萧家争位子。
萧观也没想萧亨会以这么一种方式彻底离开他。
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可笑,竟然能就是因为这么一个东西。
萧观像是疯了般狠狠地踹着邵笛。
萧应明和人一同将叔父的遗体抬入府中后,出府时看见萧观这幅疯狂的模样,脚步一顿,他拿手用力地抹了下脸,猛地转过头去,有雨水或是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
他咬着腮匆匆离开此处,却在要登上马车时跑回到了萧观面前,他双手握紧,像是恨极了自己心软的模样,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殿下快去东宫寻储君吧。”
说完,就迅速跑回了马车上,“快些,去皇宫!”
萧应明说得声音极大,既是发泄自己压抑混乱的情绪,也是在说给身后的人听。
马车飞奔在长街上,萧应明靠着车厢,双眼呆滞,一时想得是叔父满是血的面孔,一时想得是双眼通红、濒临疯狂的萧观。
但无论如何,萧应明都知晓他不可能再和萧观有任何联系了,他……抛弃了……自己的殿下。
***
颜柳不可置信,“真的死了?邵笛一个纨绔子哪来的能力可以将人一招毙命啊?”
萧应明满嘴苦涩,他想起了自己以前一次次帮邵家人摆平他们闯出的麻烦。
他艰涩道:“邵笛有习武的天赋,邵家人原本是指望邵笛能带邵家更进一步,能摆脱商贾的身份,所以邵笛是自小练武的。但……”
萧应明含糊过邵家靠着萧祯进京的过往,继续道:“邵笛没有去军中,但他这些年在京中也好逞凶斗狠……”
颜柳明白了,就是邵笛手上还有几分功夫,萧亨不曾习过武且也是半百之年了。但以前邵家惹出的麻烦定然是萧家帮摆平的,养大了邵家的胆子,最后自食其果。
颜柳先问道:“那邵笛的武艺怎么样?若是真的很不错,观儿应该举荐邵笛入伍啊。”
邵家的利益和萧观联系在一起,邵家有得用的人,萧观应该要大力重用啊。
萧应明抬眼望向颜柳,见颜柳面色平常,连方才的震惊都褪去了,还有心思关心旁的事情,一时间悲愤难言,他向萧景求助,萧景却让他先回答颜柳的问题。
颜柳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挑了下眉,萧景伸手拍了拍颜柳的手示意自己明白她的心意。
萧应明解释道:“邵笛这人有武学天赋,但也只是相对普通人而言,他去军中侥幸也顶多混个低阶官职。”
颜柳想到邵家原来只是一地富户,也不奇怪了,她调整了下坐姿,坐得更加随意,道:“我已经清楚了这事,会派素衣卫捉拿邵笛的。”
随后萧应明就被请了下去,他脑子昏沉着,不知道二帝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等他回到萧府,在京城的萧家人听完萧应明的觐见二帝的经过,心中长松了口气。
颜柳只是问了邵笛的情况就干脆果断地同意让素衣卫抓人,这是表明她的态度——我不插手这件事,素衣卫也只会抓人,这件事全部由萧景决定。
二帝共治天下,谈判、施压、退步是常有的事,很少会有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出主动权。
萧亨的死亡再意外,萧家再激动,也无法更改一个事实,这天下不是他们的,颜柳也不用因为一个臣子的死亡而必须表达出悲痛和震惊,她完全可以面上对萧亨的死亡感到震惊,口中说着宗亲不可侵犯,背后却盘算的是利益。
颜柳坐到萧景的身边,主动拥住他,道:“等会我陪你去看看他。”
方才在外人面前掩藏的难过悉数展示出来,“柳柳,他……陪了我许多年。”
很久以前,萧景因为卢氏在颜柳生产时大闹,第一次出手肃清萧家时,萧亨就站在他的身后,也是他一次次劝慰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老族长退让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