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十年,颜祯改年号为天启。
天启五年。
萧宛挣扎两日终于诞下一对双生子,是龙凤胎。
此后,宫内选人都要选取家中并无多胎出生的人家,以免产育多胎,损伤身体。
颜柳得知消息时,正和萧景在外游览名山大川,她笑道:“萧家是要选哪一个孩子?”
萧景想到之前萧家做的蠢事,教导观儿亲近父族却被邵家摘了果子,脸色一黑,道:“萧家的信和这消息一起来的,他们想要让宛儿的长女做皇太孙。”
颜柳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萧家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强调萧景是男子,想让孩子知晓萧家应该重于颜家,到头来却发现还是女子继位好,起码不会下意识认同自己是父族的人。当然,这个父族肯定不会是萧家。
山林间回荡着她清脆的笑声,她都能想到萧家那群人做出这个决定时,心内有多憋屈。
直到颜柳笑够了,她擦拭眼角笑出的泪珠,道:“宛儿为了防止邵家之事重演,没有立夫的打算,我看京城中的人家也都是想着做皇孙的外家,却不想做皇孙生父的家族。萧家不再考虑一二吗?”
萧景无奈地看着她,萧家不再想让男嗣继位,还能是因为什么,不仅有观儿的事情在前,还因为这已经是她们两人的重孙了,颜祯、萧宛连着两代对萧家都不是很亲近,萧家已经承受不起损失了。
对现在的他们而言,男嗣反而是多了更多的不确定性,谁知道他长大了会怎么想啊,要是执意要找到自己的生父怎么办——虽然可能萧宛自己都不知晓孩子的生父是谁,她总不可能为了让旁人有个亲生子,一直委屈自己宠幸一个人吧。
宗亲不能插手帝王的后宫事,也无法操控帝王真心喜欢谁,莫看萧宛现在没有喜爱的人,可若是她的后宫中有人深得宠爱,萧宛将两个孩子记在他的名下,那从宗法上两个孩子也是有父族的。
而过上几代,远离京城从未见过的藩王和日日相伴的宠妃,当然会选择近在眼前的人了。
宗亲是有登临皇位的资格,而外戚要登临皇位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尤其外戚掌权,无论如何,后代承袭帝位的都是我的子嗣啊。
但有所不同的是,本朝之初连续几任是女帝,几十年、一百年也无法彻底根除千百年固有的观念,会在生活的不经意处展现出这种分别。
藩王是男子,更能明白这种区别,他们也更加不信任让同为男子的人登临帝位,届时你抬举父族,对宗亲下狠手,你和你孩子还是皇帝,只是换了个家族做皇室宗亲。
这么一对比,颜、萧两家有远见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还是女子登基靠谱啊。
颜柳控制不住又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再幸运不过,当年想诞下女孩就真的有了个女儿。
如此一来,往后萧家和颜家对于储君的第一选择一定是女子,而不是男子,这是从他们自身的利益出发,也是因为千百年传下的观念影响,他们无法更改颜祯、萧宛的性别,无法颠倒父族和母族,那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日后帝王想让男子继位,反倒要受到宗亲的阻拦了。
这是赤裸裸的利益决定了他们必须的选择,他们无法反对颜柳的帝位,也无法反对颜祯的帝位,那么他们就只能坚持皇位当先从女子中选择,直到有一日大楚覆灭,新朝建立,才有更改这一顺序的可能。
颜柳也无需再担心有一日她会被人书写成旁人的妻,会有人将她的功勋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颜柳还想再嘲笑两句,萧景却突然握住颜柳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侧。
“此处风光正好,我又是世间难寻的美人,柳柳,你舍得浪费辰光在旁的事情上吗?”
两人容颜不老,朝臣见了更加相信大楚的天命,而这也方便她们隐瞒身份周游各地。身体的永不衰老也让他们保持着年轻的心态,也让他们还会沉浸在对方的容色中。
“厚颜无耻。”
颜柳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没有耽误。
山中轻风拂过,吹起相拥着的两人的衣袖。
***
萧宛听了母亲的话,道:“那今后就是长姐幼弟了。”
长幼尊卑,既然决定让女儿继承帝位,那就该让女儿为先,避免日后生出波折。
***
天启七年。
颜柳的父亲去世,彼时颜柳已经在昌平郡待了两个月。
颜柳克制不住嚎啕大哭,随着年岁增长,她终究要送别一位位长辈。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
颜父回光返照,“你告诉我你真的能无病无灾活到百岁吗?”
颜柳满头乌发、不见皱纹,看上去像是颜父的曾孙女,而不是嫡亲的女儿,她哽咽着道:“嗯。”
颜父放下了心,没有人能拒绝死亡,但是女儿能活得足够长那他就心满意足了。
“我这一生没有丝毫遗憾。我以前想着要让颜家恢复祖上荣光,现在是远超祖上了,颜家子弟皆为王。我有一个值得我骄傲的女儿,九泉之下……该长辈们拜见我啊。”
颜柳“扑哧”一笑,又哭又笑,好不狼狈,明明已经是人间贵极,此时却像是不谙世事、方寸大乱的女郎。
“我已经和你聊过许多,可在人生最后啊,我了解我那霸道吃不得一点委屈的女儿……”
“父亲!!”颜柳故意装出气恼的样子。
颜父笑了,“我真的不遗憾,不用给我死后追封皇位,你这么做我才会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他露出了锋芒,像是当年那个孤身上京周旋在文宗和朝臣之间以求为颜家获得喘息之机的矜贵世家子,他不屑道:“萧家也只有萧景勉强入我的眼,我要是和萧家那群废物同为皇帝,才是真的辱没了我。”
颜柳和萧景共同称帝,那么追封先祖为帝也是一个争论不休的点,萧景的亲生父亲为帝?颜父不屑,萧景也不想,他的亲生父亲也还活着啊,平增麻烦。最后就是谁都不追封为帝了。
“我这些年周游天下,无太上皇之名也有太上皇之实,我不用劳心案牍,却能享受这种富贵荣华,是因为你啊。所以你不要因为悲痛我的过世就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的女儿做的极好,足够让我骄傲!”
颜柳悲痛欲绝,却也无法阻拦父亲生命的消逝。
等葬礼过去了,萧景悄悄去给颜父上了香,他跪在那人的牌位下,道:“我不会答应你的提议。”
在两人刚到昌平郡时,颜父软硬皆施想让萧景答应——以后颜柳不喜欢他了,那就不要强求,她们的一生还有很长的岁月呢,尤其是你们的子嗣都传了几代,纵使分开,也不会影响天下传承的。
可惜,萧景不会答应的,我想要天下,也想要颜柳,不是因为天下才和颜柳相伴数载、不寻二色。
萧景磕完头起身,回头却见颜柳站在身旁,“威远候老夫人不让我跪,我想还是要跪一回你的长辈的。”
萧景不介意给颜父守灵,可惜不行,他代表的不是自己,更是萧家。正因为萧、颜两家没有明确的高低之分,他才不能跪送颜父,否则不是颜柳去萧家长辈那里跪下补回,就是萧家会因此受到侧目。
萧景可以不在意萧家受到的侧目,因为他还活着,颜柳也不在意去给萧家长辈上香。但是疼爱她的长辈在意,他们不稀罕萧景的叩首,也不接受自己的孩子去给萧家叩首,他们的孩子是颜家的族长、是大楚的皇帝,凭什么要给萧家那群废物磕头啊。
月光如水洒入回廊,两人并肩而行,侍卫远远地跟在后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免听到他们的谈话。
颜柳明白萧景的用心,道:“以前我生产时,姑母和几个庶弟联合想让卢夫人进后院的,父亲最后没有要他们的性命,但是姑母一家的前程都没有了,几个庶弟也在寺庙中修行了数年,直到大楚建立才被放出。”
萧景静静地听着,之前颜柳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他猜出一二,但没有这么清晰明确。
“我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也是被他寄予众望的孩子,当时知道这样的结果还是有些不满的。可等到后来修养好身体,心绪平静下来,我也明白了父亲的为难,他是真的疼爱我,但没办法将这些人都杀了啊,那些都是骨肉至亲。”
“我和父亲就此事谈过,我走出了牛角尖,而父亲……也第一次认可了我的眼光。”
颜柳侧首,是什么眼光再明确不过了,笑着道:“我听到你说的了,你不用答应父亲的提议。因为父亲临终前,对我说得一人真心相守最难,望我不负你。”
萧景不在意颜父的态度,却在意这背后颜柳的态度,果然——
“阿景,我们还有四十多年的岁月,但是我愿意退后一步,将我们之间的主动权给你。只要你不找旁人,那么我绝不会有第二人。”
两人以前是因为感情,不舍得对方伤心,不愿意让这份感情蒙上阴霾,所以纵然见到惊艳的人,纵然觉得碰个物件不值一提,纵然觉得对方肯定不会知晓这件事,但也不会真的享用旁人。
但颜柳现在承诺,纵然有一天我不再这么热烈地爱着你了,我也不会转身离去,我愿意为我们过去、现在以及可见的将来的感情做出一份承诺,世间无人可以强迫我,世间的规矩无法约束我,但我们相爱的过往可以约束我。
今天我做出了承诺,出于我的骄傲和自尊,纵然有一日我们争锋相对、彼此生厌,但只要你没有旁人,我也不会为了一时的愉悦去让旁人伺候。
长廊两旁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人双手仍如之前一般牵着,却仿若离得更近了,近到心中已经刻满了对方的模样。
萧景右手握着灯笼,语气缱绻,“我亦如是。”
他知晓,他终于握到了自己的明月,自此,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