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宛看着下首的崔舰,他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凡的气质,行事温文尔雅,说话如春风拂面,为人谦逊有礼,但凡和他相交的人都对他称颂不已,难怪长女对他念念不忘。
“你是怎么想的?”
“臣虽不才,但自幼饱读诗书,习得文武之道,臣愿以此身效忠朝堂,为陛下分忧,以报陛下的恩德。”
“朝堂上人才济济,不缺你一个。你若是真想报效朝堂,那就更应该守着规矩嫁人。你饱读诗书,不知晓皇室稳定才是天下之福吗?”
长女用命相逼求萧宛不要让崔舰入后宫。
萧宛对崔舰乃至崔家的印象大坏,原先觉得他们受了无妄之灾,现在看来也是想走歪门邪道平步青云的。
崔舰知晓皇帝心意已决,可毕竟年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臣听闻陛下用人必然是能使人各得其所,人才之用,当如明珠置于高堂,方能熠熠生辉。”
殿内的下人瞬间跪了一地。
萧宛没生气,反而笑着道:“你说得不错,你最好的去处不是后院,但现在也只能先让你入后院了。”
崔舰心怀忐忑地退下,想不清皇帝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回到家中,将今日的话一一复述。
崔父听完最后一句话,面如死灰。朝堂之上不缺得用的人,自古以来千里马易得,伯乐难寻,崔舰纵然是千里马也要有机会啊。
可从他碰储君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进朝堂了,只能是入后院,毕竟皇太孙是不可能嫁人的。
崔父知晓次子心中的傲气,却也只能苦笑,次子被京城中的人吹捧得厉害,“怀才不遇人数不胜数,你有才学陛下也不会用你了啊。”
崔舰不在意,正是如此,才显得储君的难得,她认可我的才学,我们有着相似的治国理念。
崔父劝了又劝,让儿子顾虑家中,陛下舍不得动储君,难保一气之下动了崔家啊,再者——来日方长啊。
女儿松口答应了娶崔舰,萧宛心中长松了一口气,女儿其他方面都极好,不到万不得己她不想放弃女儿。
***
萧宛看着素衣卫呈上的奏折,这些年选择进素衣卫的人越来越少,与之相比的是选择科举入仕的女子多了起来,但还不够,是时候推行新的律令了。
经过数月的争论,朝堂推行律令,自明年起,家中有产者长女只能娶妻,不得嫁人,若有违反者,罚没一半家产,告密者可分抄没的一半财产。
有产者长女嫁人,征发劳役时属于必征之人,身为娶的一方,和离后转而嫁人的,抄没财产,徒两年。
在嫁娶之分推行近二十年后,对妻子而言,女儿和儿子都是子,都能让她们在夫家立足,都能给她们养老,都能让她们不被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生不出孩子。
民间溺杀女婴的风气减弱,律令限制的又是有产者,更会降低溺杀女婴的风险。
自此,父母嫁长女再也不能说是为了她好了,因为这是在把女儿往绝路上逼。
***
颜宛登基后,册封次子为荣王,却没让次子去封地就藩。
荣王守在产房外,内心不断祈祷这一定要是个女儿啊。
这几年储君因为崔舰和皇帝多有冲突,不但生下了第二个儿子,现在甚至还怀了第三个孩子,这让朝堂上的人察觉了不对。
荣王能感受到母亲看他眼神的变化,长姐膝下没有女儿,只要自己第四个孩子是女儿,那他的胜算就大了。
产婆小心翼翼地出门道喜,“恭喜王爷,喜得贵子。”
荣王停下了祈祷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回头,再三确认真是个儿子后,甩袖离开,竟连门都没有进。
要不是指望这胎是个女儿,他才不会守在妾室门外等生产的消息。
***
萧景第一次插手儿女事,他直接让人带崔舰做了避孕措施,崔舰拼死阻拦也没有用反而伤到了腿。
等储君议事回来,连忙赶去阻止却也是回天乏术,当场急得就落了红。
萧宛心疼女儿,也觉萧景手段太激烈了,等女儿生产后,再处置也不迟啊。
萧宛把这话说了出来,被颜柳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等什么?等她怀第四胎吗,当时她怀第二个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们说的,你说你会解决,这就是你解决的结果吗?
出孝期三年怀了两胎,她要入朝听政,朝臣们等着看储君的能力如何,现在他们看什么?看储君怀孕嘛!!”
崔舰一直没做避孕,颜柳想不通储君是怎么想的,已经隔了两代人,颜柳是不想过多插手的,可是看看她们都做了些什么!完全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颜柳翻看完脉案,更是怒不可遏,将脉案直接砸到了萧宛的脸上。怒道:“你看看脉案上是怎么写的?频繁怀孕对身体有碍,这次生产可能会有凶险,这就是你对她的宠爱嘛!”
萧宛被祖母责骂,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听训,不敢反驳。颜祯去后,再也不会有人帮她挡下长辈的怒火,替她在长辈面前转圜,她失去了自己的依靠和依仗。
颜柳沉着脸,见萧宛情绪低落,心中也想到了女儿,也没心思再说下去,“这次就算了,但是崔舰不能留了。储君心疼他,他自己心中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嘛。”
萧宛犹豫:“可是她还怀着孕呢。”
“那又如何?她还要陪着崔舰去死嘛!”颜柳拍桌怒喝,萧宛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怎么连这么个人都处理不好!
萧宛不敢说女儿之前曾用命要挟不让崔舰进后院,颜柳要是知晓恐怕现在就能送崔舰上路。
她心中发苦,口中也只能说储君的胎不稳,受不得刺激,等过上几月也不着急。
颜柳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勉强按捺住自己的火气让萧宛离开。
殿外,萧宛被人拦着引入了偏殿,萧景正坐在里面。
萧宛一惊,不知道祖父找她是何事。
萧景神情平静,手边放着一叠纸,萧宛眼尖的瞄到几字,心中明了这是女儿的脉案,她屏气凝神,准备迎接祖父的怒骂。
出乎她的预料,萧景不像颜柳情绪那么激动,甚至显得过于冷静,他示意萧宛坐到对面,将手边的一叠纸都推了过去。
萧宛不解其意,匆匆扫过确定这是女儿的脉案,只能试探着开口:“祖母已经和我说过这事,我知错了,不该由着她胡来的。”
萧景:“我和你祖母的想法不一样。你姓萧,但一点都不亲近萧家。若是她和你一样是多情凉薄的性子,我可以坐视不理,但是她喜欢崔舰到了宁愿自己一次次怀孕也不愿意让他避孕的程度。你在的时候可以压着她,那么你不在了要如何?”
萧宛小心道:“她还年轻,只是一时糊涂,少年慕艾是人之常情,想必祖父肯定能理解。”
“想必她也觉得我会理解她吧。”
萧宛瞬间明白了什么,颜柳和萧景、女儿和崔舰……她心内震动,女儿不会真的觉得她们相似吧?
之前萧景不关注皇位更迭,是因为他岁数还长,能庇护萧家,可是现在他仅剩二十二年的寿命,储君的想法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颜柳生气怒骂是不想易储,可萧景不是这么想的。
“我给过她机会,但她没把握住。”萧景轻描淡写地做出了决定,“你换一个储君吧。”
萧景匆忙派人去做此事,就是为了看两人的态度,结果崔舰强烈反抗,储君气到见红,一个爱自己重于对方,一个爱对方重于自己,巧的很,双方最爱的都是崔舰。
萧宛还想为女儿争取,她解释道:“崔舰担心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他对这个比较看重,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萧宛说不下去了,她自己都不信这话,崔舰无非是觉得自己重于女儿,也觉得自己能拿捏住女儿让女儿不舍得他这么做。
萧宛想到此,脸色极不好看,第一次对女儿能不能做储君产生了怀疑。
萧景淡淡道:“崔舰不喜欢她,我可以理解,但是她上赶着去讨好崔舰,甚至不舍得动崔舰一根手指头,我就不能理解了。她们之间谁是君?谁是臣?论君臣、论夫妻,崔舰都是卑吧。
这不是她年少冲动,贪图情爱,是她不配为帝。今日她能不舍得崔舰做手术损伤自己的身体,来日也能心疼崔舰不能施展才华让他插手朝堂事。”
萧景说到此一顿,他敏锐察觉出萧宛的神色不对,迂回地问了几句,饶是萧宛极力隐瞒,萧景也猜到了大概。
他心中起了杀心,趁着孩子还小不记事,崔家不能留了。当年祯儿宠爱邵俊康,后院还有旁人,膝下只有一子是邵俊康亲生,这样都养大了邵家的心思,难保以后崔家生出旁的心思。
哪怕要易储,萧景也不能接受日后藩王会受到崔家的影响。
古往今来,有不少外戚当道,但这些统一的前提是皇帝或者藩王的长辈都离世了,现在他们还没死呢!发现崔家这种苗头,一定会立刻出手斩断。
“祖父,祖母知晓这件事吗?”
萧景道:“她知晓,但她不同意,我也会这么做,绝无转圜的可能。”
萧宛心沉甸甸地向下坠去,知晓祖父心意已决,不会再有任何更改的可能了。
“储君生产过后,你就易储吧,现在就可以培养你的次子了。”
萧宛终于离开了帝子山,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她是皇帝,可这天下却不是她一个人的,帝子山上的两位长辈真正决定要做的事情,她也没有能力更改,只是最后还要努力一把啊。
受困于她当年的经历,女儿自幼就得萧宛的精心教导,萧宛对她倾注了所有的心力,女儿也不负她的期望,只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如果女儿不喜欢崔舰是不是就可以了,只是因为喜欢了这么一个人嘛。
***
颜柳听完萧景的话,不可置信道:“她想过让崔舰出仕?”
这就是不在京城的坏处了,皇宫中的许多消息她们都不能知晓得准确。
萧景神态平和,劝道:“下回不要生那么大气了,她不值得你动气。”
颜柳白了她一眼,阿景说得这么轻巧,无非是准备放弃储君,若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平静。
“柳柳,你放心,我现在不打算动崔家,总归是我们的后嗣,先等她生产后调养好身体吧。”
颜柳道:“阿景,做避孕措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她想不通崔舰为何如此不智。
现在的避孕措施还是当年萧景找遍天下疾医弄出来的法子。
萧景混不在意道:“他已经有亲生子嗣了,不想这么做,无非是看不清形势,自视甚高,又不够爱对方。”
不够爱,所以不愿意自己冒一点风险却愿意看着对方一次次孕育。
自视甚高,所以觉得做避孕措施是一件丢脸的事,觉得自己的自尊比皇权还要高。
看不清形势,受到千百年思想的影响,却偏偏只听信对自己有利的思想,嫁了人却还要拿夫婿看自己,觉得自己处处委屈,只想着做夫婿的好处,浑然忘了他不用承担夫婿的责任,他的富贵荣华、京城无人敢欺负崔家、崔家族人可以仗势欺人……靠的都是储君。
颜柳笑吟吟问:“你不觉得委屈?”
崔舰只是个没入仕的白身,他都觉得委屈,那当年和颜柳分庭抗礼的萧景做避孕措施感到委屈吗?
萧景磨了磨牙,不满道:“又设套给我钻。”
还是回答了她的话,“不委屈,你可比孩子们心狠得多。”
颜柳全当是夸赞,含笑应下了。
萧景不做,她根本不会考虑萧景,而她所生的颜祯记事起就不知晓萧景,若不是出了二帝共治天下的意外,颜祯会将萧家当做最大的敌手,以后父女刀剑相对也是寻常。
她们相爱,她们也是一样的政治生物,愿意孤独享有世间权势去缅怀曾经的爱人。
***
萧宛还没有想出不易储的办法,储君就先闯入了帝子山。
她顶着大肚子闯进了颜柳两人的寝宫狠狠地闹了一场。
她出生时,颜柳两人早已退位,和这位晚辈很少见面,纵然见面了,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更不会直接插手朝堂事。
储君忘记了帝子山上的两位太上皇亲手建立了大楚,也没注意到大楚建立时封的勋贵没有一人被夺爵。
颜柳两人一直保持着对朝堂的掌控力,勋贵是她们的耳目,军队是她们的依仗,她们不插手朝堂不是因为没有能力插手,只是给晚辈们施展的空间。
这样的误会让储君以为自己就算闹了起来,颜柳两人再气也要通过萧宛来教训她,而萧宛是绝不会想废弃她的,甚至还会对她多有维护。
她是想借此告诉二帝身边的人动手前先想一想后果,萧景让你们对崔舰动手,你们应该要犹豫着,先让我知晓了再动手,而不是谁的颜面都不顾。
储君强硬着想将动手的人活生生打死在帝子山上,她想得明白,二帝再气最后也顶多会责罚自己一顿,她怀有身孕,再拿出一个孕期心情易怒、做事容易冲动的理由,有母亲在旁边劝说,事情就会这么过去。
在外人眼中,更能明白崔舰的重要性,不敢对他动手。
她则是在私下对着母亲说自己这么做是不满二帝手伸得过长,今日能直接将自己的夫婿拉去避孕,明日也能对我们母女下手啊,让母亲对帝子山上的人生出提防之心,也能把崔舰摘出去,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他,是因为我受到了冒犯。
可惜,她想好了一切,也相信萧宛一定会偏向她。
唯独没想到二帝没有丧失对朝堂的掌控力,不需要通过萧宛去惩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