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皇宫时,萧宛正询问次子关于有产者长女嫁人即罚没家产这一律令的看法。
荣王的见解独到,出乎萧宛的预期,令她因长女烦忧的心情稍好。
荣王站在下首,心下是掩饰不住的激动,这是第一次,娘亲第一次询问他关于朝堂的看法,而不是说那些事不是他该过问的。
就在此时,二帝的心腹进来禀告说储君大闹帝子山,二帝震怒。
萧宛听了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稍好的心情又低了下去,她产生了疲倦,第一次不想过问长女的事情。
或许当初她就不该顾及长女的哭求,将崔舰赶出京城,也就不会有这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了。
可是,那是长女第一次哭着求自己啊,她看着她从小小的人长到现在这么大,萧宛放弃长女的想法只浮起一瞬,就烟消云散。
荣王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娘亲,长姐身为储君,权威自然是不容挑衅。
无论如何,崔舰是长姐的夫婿,下人没经过长姐同意就对崔舰动手,长辈们再不喜欢崔舰,他总归是长姐的人啊,要对崔舰动手应该先和长姐商量的。
长辈虽尊,但也应该尊重储君的地位。这次直接对崔舰动手,还是涉及崔舰身体的大事,这是对储君权威的挑衅,让旁人看了心中定然会轻视长姐,更会不将崔舰放在眼中。
娘亲,就算不考虑崔舰,如今长姐膝下的两个儿子的生父都是崔舰啊。”
荣王着重强调长姐膝下的孩子也都是儿子,虽然我没生出女儿,她也没有啊,在子嗣这方面我们的得分是一样的!
现在荣王除了祈求自己早日能生出女儿,就是祈求长姐这胎一定也要是个儿子啊。
萧宛听了次子的话,不可置信道:“你是这么想的?”
荣王见母亲反应不符合他的预期,语气中多了不确定:“儿臣斗胆揣测,料想长姐这么做应当是出于这个理由。长姐年轻气盛,又在孕期,自然难以忍受。”
他先将储君能拿出的理由说出来,既展示了自己爱护手足,又能让储君在娘亲面前解释变得无力。
可是——娘亲的神色诡异,不像是消气也不像是怒火冲天,倒像是好笑、无力、怒气和悲伤的混合。
“你们觉得帝子山上的人不该插手储君的后院?”语气轻且浅,像是从云端而来。
萧宛没想到两个孩子会这么认为,二帝不上朝不插手政事,两个孩子都没有真正地步入朝堂。
二帝的影响力藏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下,孩子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平静和萧宛可以决定水面上漂浮着什么。
难怪啊——难怪一向聪慧的长女会大闹帝子山,难怪长女会出孝期后多次产育、不顾自己一次次的警告。
因为长女以为颜祯去后,不会有人能够动摇她的储位了。最疼爱她的长辈是大楚的皇帝,并且从未想过让男子继位,从她上数两代帝王都是女子……
荣王小心翼翼地答道:“娘亲,长姐是对长辈不敬,但是她现在身体脆弱,希望娘亲能够宽宥她,儿臣愿待长姐受罚。”
萧宛知晓次子的心思,她往日不点破是因为次子行事有分寸,但现在不行了,她想起和萧景的谈话,她可能真的要换储君了,那就不能让次子以为他手段高明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了,这样会让他妄自尊大。
随着萧宛的话,荣王心绪剧烈起伏,额头上,细密的冷汗缓缓渗出。
“我朝有两支精军,这两支精军的调动从来不在我的掌控中。”
萧宛说完最后一句,离开了大殿,她要去帝子山看看。
荣王瘫软在地,有些事情像是空气一般,因为太过寻常所以不会有人强调,萧宛她们都不会对子嗣强调二帝的能力,而子嗣则会觉得二帝退居太上皇几十年,一定是手中无人可用。
荣王心中涌起了巨大的庆幸,庆幸长姐先做了此事,让他知晓了帝子山上的人绝不能得罪,知晓长辈们对帝子山上人的尊敬不仅是对长辈的孝顺,也是因为受制于人。
长姐完了,长姐笃定萧宛和二帝的感情没有她们母女感情深厚,相信她能挑动萧宛对二帝的不满,她最差也能全身而退。
可是——算错了啊!
***
帝子山上一片祥和,仿若没有人来闹过。
萧宛提着心进来,以为颜柳会狠狠训斥她,没料到二帝正在花园摆弄着古琴,两人动作配合默契,时而低头专心抚琴,时而抬头相视一笑。
琴声悠扬,和谐静谧。
颜柳见到萧宛,笑着道:“她在内室休息,疾医已经给她诊治过了,以后需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等她醒了你带她回去吧。”
萧宛摸不透二帝的想法,忐忑不安地请了罪,二帝轻飘飘地放过,没有一句苛责,只是叮嘱她要照看好储君的身体。
萧宛主动提起了易储的事情,二帝却也只是一句万事等她生产后再说。
***
颜柳认为储君还有挽救的可能,将崔家连根拔起,自然就不用担心储君登基后偏向崔家了,也不用担心崔舰不安分。
唯一有些不满的是储君膝下至今无女,若是这一胎是女儿那就将孩子抱到帝子山,二帝精心教养,有得是法子让孩子不受储君的影响,对生父怀有感情。
若这一胎是儿子,储君的长子已经能记事了,那就只能立幼了。
总之,一切都有解决办法,颜柳生气是觉得储君还能被教导。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颜柳彻底放弃储君。
二帝历经世事,看出了储君的心思,二帝绝不容忍储君这么算计他们,想要踩着他们的脸面达成自己的愿望,也因为储君这么做表明她对二帝没有丝毫感情。
抛开血缘之情,储君对二帝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的皇室血脉、储君之位都是从二帝这里继承来的。
颜柳决定放弃,也就没了教训晚辈的心思,他们真的做出了决定,萧宛同意与否,都无法更改事情的结果了。
***
储君有惊无险地诞下了一个女儿,同时,荣王迎来了他的第六个儿子,荣王府又又又采购了一批瓷器。
储君还没修养好身体,她听到母亲的话,整个人像被定格了一般,一动不动。
好一会,她才渐渐恢复了意识,缓缓摇头,弧度越摇越大,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抓着萧宛的手,带着哭腔:“娘亲,我知道错了,那是我怀孕了身体有异,做出了许多出格的事情。女儿这就去帝子山给二帝请罪,是女儿不孝,女儿不知道当时怎么了,是一时魇住了啊。”
储君知晓怎么让娘亲心软,她脑中飞速转动,心中一狠,道:“娘亲,我知道长辈不喜我独宠崔舰,我愿意选秀纳人。”
储君想这也没有办法了,她不做储君,那之后全家都要完,只能先委屈崔舰了。
“你现在还认为我是不满你后院只有崔舰一人吗?”萧宛有些伤心:“我是不满你尊卑不分,如果崔舰恪守妇道,你宠爱他做出这些出格的事情,你们夫妻感情好,我不会阻拦你们的。”
选秀是选伺候女儿的人,女儿提起选秀却像是受了巨大的委屈,这让萧宛难以接受,女儿是觉得她必须要碰许多人才能让长辈满意吗?
可是后院有什么人应该是随着她们的喜好决定的啊。长辈不满的是女儿连家庭都管理不好啊,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管理。
当朝储君的妻子婚前无媒苟合,鼓动储君违逆君父,不守妇道想入朝为官,为了子嗣损伤储君身体,让储君荒废朝政……放在前朝,早就被赐死了。
萧宛疼爱长女,加之本朝风气开放,朝臣不知情况,才能容忍崔舰活这么长时间。
储君还想着搏一搏,可是却无路可去,强烈的后悔席卷着她,她不该这么着急的,应该等她继位后再说的。
可是帝子山上的两位不老不死,恍若人间活神仙,她真的能等到二帝的死亡嘛。
储君心绪复杂,不知如何是好。
对了,她还有底牌,她生的是女儿,她还有机会!
储君抚摸着孝顺乖巧的长子的脸颊,心中满是愧疚,可是要保住储位只能靠幼女了。
临走前,储君心中一动带上了崔舰的策论。
***
帝子山。
颜柳看着执意要和自己私下见面的储君,道:“做个无忧无虑的王爷没什么不好的。”
储君惨笑:“然后要看着二弟的脸色嘛,我做过储君,二弟和他的子嗣不会放心我做藩王的。”
“有大伯的前车之鉴在,我也不甘心做一个藩王!”
当年颜观是公认的皇太孙,他还没有被正式册封过,可是现在朝臣盯着他在封地的一举一动,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有御史弹劾,就连最讨厌党争的次相也会赞同对颜观的处罚。
皇位稳固才是天下之福,朝臣们不知晓颜观会不会有旁的心思,这是一个盲盒,不想天下陷入内乱,那就要对颜观和他的子嗣严加看管。
储君是做了数年的皇长孙,之后又是五年的储君,她被废后,萧宛在世时她可能还会去封地,萧宛走后纵然荣王会看顾她,可是朝臣也绝不会容忍她在封地的。
尤其是荣王的子嗣登基对她可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啊。
颜柳眉目不动,“你见我不是为了说这个的吧?”
储君见诉苦没用,深吸了口气,道:“帝座上坐的是女子还是男子对天下人的意味是不同的,荣王至今膝下无女,而我已经有了一女。我多次产育是想生一个女儿,彻底稳固自己的储位!”
时间仿若静止,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能听见窗外梧桐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崔舰必须死,崔家也不能留。你的孩子不能对崔家有任何的亲近之心,具体怎么办你看着来吧。”
储君心中冒出的希冀瞬间灭得一干二净,她想不通为什么长辈都要崔舰死!
颜柳瞧着储君惨白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形,不可思议道:“你还想护着崔家?既然决定舍弃崔舰那就做得干脆些。”
储君膝行上前,恳求道:“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颜柳:……颜柳想骂人。
颜柳不相信储君给出的理由,但她觉得储君这么说肯定是已经想通了,和储位比起来,崔舰丝毫不重要。
谁曾想她根本就没想通!以为随便扯个理由就能说服颜柳。
储君抖着手从衣袖中掏出策论,“这是他写的策论,他真的很有才学,在许多方面和我的看法一样。我真的只是舍不得他被困在后院……”
颜柳随意扫了两眼,平心而论,确实极为出色,可惜了。
随后她将策论一扔,纸张散落一地,她掐着储君的下颚,恨铁不成钢道:“这天下有才学的人多了,我现在拿出侯爵悬赏天下之才,起码能有一掌之数能和他媲美,年纪还能比他轻,可那有什么用?”
“你心疼他舍不得他呆在后院,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嫁给他?舍不得储君的位置也舍不得心上人,你要是真的心疼他,当初就不该碰他!”
颜柳目光如刀,“外人以为邵家是因为当街刺杀皇亲被灭,可其中究竟是什么内情,你心中不知晓吗?长辈舍不得动你,你不明白崔家可能是下一个邵家吗?”
储君抖着唇,被颜柳的气势所摄,竟发不出一言。
颜柳手一扬,储君顺着力道摔倒在地,“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被感情冲昏了头,糊涂至极。”
“我们教导你礼贤下士、任人唯贤,臣子能得遇明君是她们的幸事,她们悬梁刺股地学习圣人之言是为这天下尽一份力,不是为了在床上取悦你的!
你心疼崔舰不能施展才学,可我看崔舰对你定然是半推半就,没有以命相胁的!只有佞臣才会想爬帝王的床获得恩仇,这样的玩物活该被人唾弃。
崔舰想的更好,他想着嫁给你有正经的身份摆脱佞臣的脏污名声,你的几个孩子都是他的亲生子,到时候他在前朝就算犯了天大的罪过,我问你!”
颜柳陡然提高了声音:“有朝臣敢对你说嘛!其他姬妾敢对付崔舰嘛!”
“时机成熟,崔舰毒杀了你,你的子嗣因为孝道只能成为他的傀儡,他无帝王之名也会有帝王之实!到时这天下会怎么办?”
颜柳看到门口的萧宛,冷冷地问道:“你现在是皇帝了,我问你你真的觉得自己不会被毒杀吗?”
萧宛不敢回话,在前朝二帝摄政,几次操纵皇帝更迭,对她们来说,皇位从来不是稳固的。
当年文宗可曾想到,因为他对发妻的感情让仁宗继位,致使朝堂不稳,甚至仁宗被两个年轻人毒杀了!
自此,拉开了前朝皇权动荡的帷幕。
储君终于回过神,却不知晓说什么,萧宛瞧着地上的策论,心下叹息,崔舰完了。
颜柳吩咐左右去传召长兴侯,现任长兴侯是柳仪的孙女,这是要直接对崔家动手了。
储君宠爱的是一个有野心且有足够能力支撑他野心的人,这对崔舰来说就是催命符。
颜柳不会低估少年人的勇气和能力,要知道当年她想得就是入宫得到仁宗的宠爱,继而谋朝篡位,假若不是仁宗实在让人难以下嘴,颜柳想自己都不用和萧景共享江山!毕竟那时她有正经的皇太后名分,根本不可能给萧家碰到军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