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侯府。
“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
八皇子萧回将许二郎带回京,长兴侯原以为萧纯会在长街上拦住萧回的车,又或者会出席萧回举办的宴会,将许二郎逐出京城。
可是萧回回京半月,萧纯什么都没有做。
萧纯从容道:“等。”
等父皇会怎么做。
萧纯看得明白,她的对手从来不是萧回,而是——父、皇。
皇帝正在犹豫,他盯着桌上立萧纯为储君的圣旨,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
帝子山的二帝又拒绝了他的拜见,皇帝不知道二帝的身体究竟如何,他越来越相信二帝真的时日无多了。
二帝从来不会用谎言去试探子嗣的想法,她们觉得子嗣做得出格,一向是直接出手教训的。
皇帝想到这,心情更加烦闷了。
二帝去后,最危险的不是女儿萧纯,而是他自己。
皇帝至今不知晓二帝手中有多少底牌,这朝堂有多少人暗中是二帝的人,二帝手中几十年的积累至今没有交给他的打算。
两大边军仍然是听诏不听宣的状态,皇帝暗中派人将二帝离世的消息送到边军手中,可是至今没有将领向他私下投诚。
毫无疑问,二帝会将这些都交给萧纯,以保证萧纯的储位稳定。
但这样一来,他的位置就不稳了啊。
皇帝心中苦涩,因为二帝长久地活着,本朝几代皇位更迭,都不曾对前朝官员赶尽杀绝,就算不启用也是荣养着的。
几十年下来,朝堂上关系错综复杂,京中多的是在朝堂上浸淫几十年之后被荣养的老臣。
颜祯、萧宛两代帝王的心腹重臣大都还在世,其中大部分都是被帝王一手栽培、重用的,先帝对他们是知遇之恩。
皇帝心中明了,在这些人心中他是比不过先帝的。
而在这些人心中,他也是比不过萧纯的。
终究还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啊。
窗外阳光明媚,室内皇帝心中泛着凉意。
如果他不是个男人,那么二帝手中的势力定然会交给自己,萧宛也不会等他有一个女儿才立他为储,朝臣宗亲更不会不信任他。
皇帝自信自己不比萧宛差,甚至在同样的年纪中,他能做得比萧宛好。
但是啊,在前朝他要推行一件事时面对的困难要比萧宛大得多。
他还要面对许多萧宛不会遇到的困难,譬如宗亲们对他的审视,会因为他随口一句话怀疑他心中是否挂念父族,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
在他处理政事时出现差错,朝臣们拿先帝劝诫他时,话语中暗藏着的、不易引人察觉的、根深蒂固的想法——终究是个男人啊。
朝堂不刻意提起男女之分,只用嫁娶代替,没有任何的优待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任何的受限。
若是从颜柳执掌朝政算起,那就是八十多年啊。
八十年啊,有多遥远呢。
遥远到现在的老臣自记事起,皇位上就坐着女子。
遥远到如果不去刻意翻找史书,只是一日日地活着,会觉得就像是日升月落般,皇位上坐的就是女子啊。
所以许二郎会被郡中大多人唾弃,不会有人想接济他,只有粮商有家底、闲暇时听过遥远的以前的规矩,会觉得许二郎情有可原。
但郡县中没有人会说杜娘子做得不对。
皇帝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困难,当他意识到二帝真的会离去时,他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储君的人选,而是他自己的皇位。
二帝在时,朝臣和宗亲再怎么想都不会真的对皇帝下手,也不会在朝堂上联手架空皇权,让皇帝的政令无法出皇宫。
二帝去后,将不会再有人为皇帝兜底。
而萧纯,这个皇帝的独女,在之前是皇帝储位、帝位的保障,是安抚天下人心的存在,现在就变成了威胁他性命的存在。
宗亲、前朝老臣心中都更倾向于萧纯继位,在他们的眼中,皇帝只是用于过渡,等萧纯再长大些,皇帝就可以还政给萧纯了。
皇帝是想做明君的,他想将精力放在朝事上,而不是和宗亲、朝臣争斗,朝堂进行大清洗,无数朝臣、宗亲死在他的手下。
他不想这么做,也想在史书上有一个好名声。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的帝位不会受到威胁。
种种原因加持下,当二帝去后,皇帝会控制不住萧纯,萧纯会对他造成威胁。
按照历代皇帝的做法,皇帝可以抬举旁的孩子,处处冷落萧纯,向朝臣暗示自己对储君不满,贬谪亲近萧纯的朝臣……
朝臣们心领神会,定然会疏远储君,不再试图攀附储君,甚至凑到旁的皇子身边,有心人意识到皇帝对储君的担忧,会在私下劝诫储君蛰伏。
但在本朝,不是这样的。
皇帝是个男人啊,还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的男人啊。
萧纯储位动荡,意味着连续两代都是男子继位啊。
哪怕他心中只是想着不让储君威胁皇权,没有想过易储,但是她们不会接受萧纯储位不稳的。
因为这意味天下可能会掀起复古之风,她们会逐渐丧失自己获得权势的合法性。
若是朝堂上都是懦弱短视之人,只顾眼前利益,得一日且过一日的人就算了,可这天下不缺聪明人。
几代帝王重用的人都是世间佼佼者,不说旁人,单说萧宛重用十多年的首相还在世,她的目光足够长远,更是世人所公认的正直敢言、一心为公的人。
可这样的人,亲手帮助萧宛推行了《闺训》,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萧纯有被废的可能的,并且有能力说服所有人行动起来。
到那时,任何人都无法掌控事情的走向了。
因为她们不信任皇帝,不信任皇帝会一直维护女子出仕的合法性。
她们会愿意在规则内对皇帝的帝位发起一次次冲击,直到皇帝放弃易储、亲手巩固萧纯储位。
这不是用皇权、军队镇压的。
她们可以被下狱、被全家抄斩,但是她们绝不会妥协,她们会自发地走在前人的路上,除非天下不再有女子为仕,她们再次被关入后院。
而当真正穷途末路时,她们会不惜一切甚至想尽办法杀死皇帝,她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有任何的退缩,包括萧纯,她们可以从宗室中选取别的人做皇帝,但唯独不能是个男子。
归根结底,这不是性别的区分,只是利益之争,我掌握了话语权,所以为了我的安心你应该要这么做。
颜柳给了天下女子上朝议政的机会,至于有多少人能在朝堂呆下来是她们的事,也是一代代人的事。
如今必须要考虑她们的想法,不是因为帝子山的颜柳,也不是因为驾崩的两代帝王,只是因为她们展现了自己的能力。
靠着一代帝王的恩宠得到的一时煊赫,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当帝王离去,只会迎来更大的反噬。
她们靠着的是天下的女子,是在素衣卫中寿命不长久的人,是在惨死在边疆的人,是在大漠风沙中听着驼铃的人,是在学堂中读书的人……
她们各有不同,但有着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我们走出来的合法性,我们该享有人世间所有的美好。
所以她们无法接受皇帝废除储君的做法,尤其是皇帝没有第二个女儿,让她们连安慰自己的借口都没有。
而皇帝心中更明白,颜柳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她一定会给萧纯留下许多东西,到时候只怕是他被萧纯杀死在皇宫中啊。
本来他还可以寄希望于萧景,但是!都怪他的好伯父!
萧家根本不相信男子会把萧家当作亲族。
皇帝满心惆怅,他下方的桌上摆满了奏折,那些都是朝臣们上书请求他立储的。
两个月前,皇帝就写好了圣旨,他没想好如何破局,不想给萧纯多一个储君的名分。
但是啊,帝子山上的人还在,皇帝收起了圣旨,长叹了一声,早晚都是要立的。
“陛下,八皇子求见。”
萧回迷上了诗词,听闻吏部尚书在诗词一道上造诣极高,想求皇帝允许他上门请教。
皇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甚至还说以后这类事不用和他说,萧回可以直接去朝臣的府上拜见。
这和萧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萧回的一应用度是最好的,兄弟姐妹从来都是让着他的。
萧纯不能接近朝臣,身边亲近的人大多都是外放在各地做小官,熬资历。
萧回心中窃喜,正要告退,却被皇帝拦住问了日常琐事。
之后皇帝让他离开,皇帝听说了许二郎的事,他想告诉萧回这么做是不对的,和这件事后面的深意。
可看到儿子欣喜的脸,就觉得算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子同情许二郎那就由着他吧,儿子是唯一的嫡皇子,身份贵重,这辈子都会在我们的护持下无忧无虑地生活,享尽荣华富贵。
心地良善,这是好事啊。
至于前朝有人上书,那是她们太闲了,竟然连这种事都盯着。
*
而此时,长兴侯府内的萧纯也正说到此事。
“再等五日,若是父皇还没有提点皇兄的意思,那就证明父皇的心意未变。”
给皇兄在本朝的一切尊荣,唯独不会给他江山和责任。
允许他出入来往的都是朝中重臣子嗣,却不会给他决定未来的朝中重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