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薄说得倒真。日月同辉之政下,格外重视人口户籍的管理,近期又专门制定《户婚律》、《户令》等有关户口管理法规,也让类似牙婆等人钻了空。
徐有功不再纠责,只道:“《洛阳汝川县三里籍》在何处。”
主薄立刻往外快走几步:“这边走,就在楼上,大人您小心脚下……”说完上楼,却走了好几层楼,几乎到顶层,徐有功皱眉问,“还没到?”
主薄也擦汗说,“在最顶层。”顿了顿,借着说话,停下来缓口气,说:“大人,这已经算少的了,而且也已经销毁了一大批了,前段时间,上头说了要拟定户籍档案的销毁制度,已开始施行——这州、县之籍恒留五比,省籍留九比,一次称一比,造籍每三年一次,所以,最近就在忙这。如今,咱们县也就保管十五年,尚书省的多一点,保管二十七年,过期了的都需要销毁……”
户籍主事讲完,继续往前走,徐有功却在他后面,翻开人牙婆的蓝册,心头发沉,果然那些贱籍女子从良的年份——
正是十六年前!
他没有作声,只是捏册的手骨隐隐透出发白,攥的书皮都皱巴。
主薄终于停在《汝川三里籍》处,摊手行礼:“大人您请过目,下官还许多事……”眼珠子转了转,又是主动问:“或者大人还有什么尽管吩咐?询问?下官一旦下去,可不好上来……”
徐有功扫了一眼,目前是十五年案,正是最高七楼,是不好来回,便问:“十六年前的都销毁了?”
主薄颔首称是,“回大人的话是上个月的事儿了……”
徐有功再问:“贱民从良户籍,可在此处?”
“哦,大人您问的是哪个?目前贱民,有许多种,但前朝贱民又比时下贱民要好,因为每逢天子大赦天下,这些人就可以恢复平民身份,进丁受田,依百姓例……前朝的在这里,本朝的在这里……也都是十五年前的。十六年前,确实没了……”
主薄说完,指着一排,徐有功扫过去时,手再次捏的蓝皮册咯吱作响,那主薄瞧了一眼,没敢问,随后徐有功挥手,他赶紧下去。
脚步声远去后,徐有功才翻看牙婆蓝册,册上,户书上,所有女子皆是十六年前生的前庭贱民,天子徽年登基,改年号时,便大赦天下。
也即是,所有上户的夫人们,他所要找的女子——
从出生起便是良民,只一直没有前来更改,直到与员外成婚方改。
现下,若想要查询十六年前的就要去尚书处……
也即是:十六年前,那些女子是否为前户,就在这……无从查证了。
好缜密的心思和手段。
纵是早有所料对方棋局,徐有功也觉毛骨悚然。
更别说,对方知道他身在棋局?
亦或者,莫非,他也是棋子中的一员?
李素节……会是他在操控吗?
徐有功还拿不定,但最刚巧是,在人皮最初案发的月前正是开始雨水到来,河水潮因大雨暴涨,也是他任期快要结束时,似乎申州刺史是有考察路过。
陡然间,有什么细细密密的线在徐有功脑海里将黑白棋子串联起来。
难道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了的计谋,要将这些员外们的田宅收为己用,而自己起到一个……收尾作用?
额头汗,往下滑落,徐有功盯着面前的一堆的文字,觉得这些和脑子里的围棋与线,一起编织成无形大网把他紧紧锁住。
天子政策是什么时候改下来的,他不清楚,以前也从未查过,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官!不足八品!而若真是曾任雍王李素节,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怕他就算是到尚书省查,二十七年前的档案,也照律法销毁一空。
也即是——
这些女子的父辈也无从查起。
也即是——
这些女子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话,什么都代表不了。
唯一能代表的就是,她们带走了那些钱财,铺面,田地。
但是——
你查不到她们。
恍惚,徐有功脑子里冒出来蒲州案时,百姓人人惶恐说“闹鬼”,“猫妖”,当时只道这些是传闻,不想查到头来,真闹出些个女鬼……
若再挂钩上他们相传的姑子……武后……二圣……
徐有功想不下去,或者说——
不敢想下去了!
……
就在徐有功呼吸急促时,低低的脚步声从远到近,直到最近时,他本能下意识握紧了佩剑——
下一个转角,寒光一闪!
“大人?!是下官啊!”
天不知何时黑的,主薄脸黑,露白牙举双手,姿势配合剑光,有些瘆人。
徐有功没放下剑问他为何在这,主薄笑得就更瘆人,嘴快咧到耳根去,“实在是……下官家里有老有小……那……夫人脾气格外好,晚了,就要锁门。”
徐有功才收剑入鞘,道:“那再回个话,你就可以走。”
主薄连忙点头:“大人您问!”
徐有功扫眼账册,“半年到一年内,你可见过这七位户籍女子。”
鬼不鬼,圣不圣的,徐有功从乱糟糟的围棋网思绪中,杀出条血路来——
“这些女子,是谁录入!”
十六年前查不到,难道半年前,三月前的成婚记录,还查不到吗?
再有这些户籍人也是要在主薄面前逐一过审。
除非压根没有来人,那就谁负责,抓谁!
哪想到的是,主薄沉思了会儿道:“大人,下官真记不住,如今,您知道的,洛阳要改神都了,汝川多少商贾进入,每天太多——”
徐有功的剑彻底摁在了他脖颈,“是么,反正军令状到了是死,拉个垫背。”
寒光借着月光折射在主薄眼里,徐有功那张脸寡淡时威慑力就很足,浓眉蹙起,杀伐更是浓烈。
谁能不怕不要命的人啊!
主薄终于慌了神,忙道:“有!有印象的!下官记得,那好像是个人牙婆子带来的,她,她买通了关系来的……嗯,那女人略胖,说那些女子都是草市买的……当时检查了,是完璧之身,她们又大约能讲出来前朝的事,家里父辈都能对应上,确确实实都是良户……下官也意外,就给过了……大人,下,下官告退!别说是下官说的啊!下官也没分到所有钱!”
一点点挪开剑的指控范围内,说完这话,主薄要跑。
徐有功的剑挑了他后脖子衣领,把他勾住。
“站住,所以,这些个女人,你都见过?”
徐有功的眼中光泽比剑芒还要寒光流转,这根本不可能!
主薄没想过一介文官清流,怎么剑这么稳!他一动不敢动,都快哭了,“是见过啊,大人,下官不见到人,怎么记录啊……大人您放了下官吧……下官只是个记录的啊……”
徐有功却还有最后一问:“本官再问你,两件事,一,本官在蒲州还未曾接到烧毁的令,你是谁给的令。二——”
徐有功的冷剑朝着他脖子边一横,“员外郎……的户籍……可曾失窃过。”
徐有功早早想过这点,没道理对方可以精准找到家中独子的员外以及四方地方的员外,并且非独子的员外,几乎都是半年内,家中发生各种意外,灾祸,又或疾病,最后绝户。
“这这这……”主薄握住钱的手一僵,“这两件事……跟案件有关系吗?”
“你只管答。”
徐有功剑再往前抵些,主簿便立刻招了,“是刺史大人让焚烧的啊!那大人……也,也是拿了上面的草拟文书,是长安那边的印,要不是上头授予,谁敢啊!至于失窃……失窃……”
主薄说到这,冷汗直流,因为这是他得失职,但是脖颈的剑好冷,而且他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告诉他……徐有功是揣着答案问得问题。
“是丢过!县令大人怕出事,就给补了银子,但是册子丢了,谁也没说……”
徐有功得到答案,就几乎明白了,也终于放下剑,“你可以走了,但账册我全部拿走。”
主薄睁大眼停下来道:“这如何使得!您在这里看就……”
徐有功看他一眼,持剑的手挽了个剑花,没招他,但那形如鬼畜,眸寒若嗜血的杀手样子,还是让主薄怕了,叹口气道,“很多,大人您恐怕带不完……明日行吗?”
“你来搭把手,装到包里,我带得动。”
徐有功这时,莫名想有个帮手。
元理就不错,但这想法刚起来,摁下去。
而且,主薄帮他拿了。
徐有功拿走所有相关账册,离去路上,急驰而过田地,在旷野里放慢了速度,回头看向阁楼,这案件目前真如他想的那般。
但是,如果背后的人真是李素节,那么即便查,也只能先剁掉爪牙,也就是——
斩了梁惠识。
可要找主使的麻烦,恐怕难。
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这次也算是办案多年的鬼打墙——
案外有案!
旷野已有微星辰闪烁,炊烟升起的薄雾时,徐有功勒马在旷野里……捡了两个地瓜,随意烤来果腹。
等天色再昏沉,确认四下无人,他才将马留在此处,自己锦衣夜行重新回去。
搬走户籍只是障眼法,徐有功意将阁楼留了一扇窗,不被主簿发现。
背后的执棋人是不是李素节肯定不好找证据,但是,在大鬼下面肯定还有小鬼,他要一个个抓!
暗夜的潮气从地上卷起丝丝迷雾。
徐有功踏雾爬上楼后,便寻到其中专门记录土地的鱼鳞图册,等看完后,脸色剧变。
目前所有的土地归属处竟是……
别院,徐有功有些恍惚地回来,等他下马时,又微愣。
庭院里,竟是元理和霄归骅。
二人看见徐有功,异口不同声的——
“徐有功,你找我。”
“徐有功,我找你。”
元理的声,是盖过霄归骅的,但徐有功先给元理打个手势,按下不问,走向霄归骅,问她:“白天那人牙婆,是你抓来,还是主动有人告知你?”
霄归骅惯有面无表情,被忽然盯着,略有慌乱,“我……我自己抓的,怎么了?”
徐有功看她慌神,以为她被吓到,沉声道:“你不必怕,”如今怕的是他,只不敢讲,一怕吓她,二怕隔墙有耳,稍作沉思又道:“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抓得她。”
徐有功的紧盯让霄归骅不适。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都甚少接触,更别提这件事的背后……是另有安排。
不过,她仍按照原本计划冷声道:“白日我见她在官府画像前神色有异,又紧握蓝本,便顺手拿来蓝册,看后问她是否在找女子,她应了,我就顺手叫来。怎么了?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