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功沉浸痛苦时,看到杀手们抓耳挠腮,主动开口询问:“还有何事?”
熟悉的领头走出来抱拳道,“徐大人……”杀手领头,躬身奉上了一册——
“小的们其实打算退隐了,但一直没法脱身,如今有了大人的天下第一胡人剑,正好,我们身退。还望大人,成全!无以为报,此册,或可成为大人的另一道助力!”
伴随领头下跪,所有的杀手都下跪。
徐有功凝视眼前的册,没有打开,而那些杀手主动解释:“这册内,是这些年,朝廷用杀手们的往来记录,几几年杀了谁,谁雇佣,多少银两都是记录在册的。”
徐有功这才翻开,果真看到许多熟悉的人名,杀手就都是化名了,可在什么地方地点雇佣银两多少,对方衣着相貌乃至细节都写的尤其仔细,后续还有推测的官员身份。
“江湖之事,只看钱财,不看手印,但有如此多的细节也是足够指认一群人了。还请大人笑纳,也请大人,为我等……谋一条生路。”
这话说完,领头磕头,心中还有些害怕。
因为他们也不确定徐有功不会杀死他们,不过,他们不傻,如果真要杀他们,他们直接跑就得了,以后——再也不出来的那种!
但是册子他们必须交……
眼看徐有功翻阅,杀手们互相对视松口气。
而徐有功在看到了「被杀者:许纯」,名字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叉和杀许纯的人物描写,那衣着,样貌,及推测可能性的官员,徐有功并不意外。
“是他……也对。”徐有功说的时候,杀手头领爬起来,“此人……”杀手头领被徐有功看一眼,又退回去,拱手道:“徐大人,事实上,这个朝堂,谁好谁坏,真的很难评呢……”
徐有功抿唇不语,不愿把那人名字说出口,但心中已然觉得他是死有余辜了。
所谓“官”,上下两个口,上对得起皇恩浩荡,下对得起民众百姓,哪怕置身这种血淋淋的朝堂漩涡,只要是不想同流合污,必然能想出办法,在这个漩涡中找到自己的道路。
徐有功询问这些杀手,“你们以为什么才是清官,好官?又什么是贪官?”
仍旧是杀手头领回话:“大人,在我们小的眼中,什么清官,好官……小人拙见,是官就已经标注了贪,不是没有贪,而是……贪得有底线,有良知,或者……更擅长演戏的官员,他们能在这个朝堂上走得更远。”
前面的话,徐有功不认可,贪就是贪,不贪就是不贪,什么叫贪的有良知?但是最后一句,唤醒了徐有功内心的灵感。
他从前也演过,是什么时候不演了?
是被上头吩咐: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忍忍!
是被真相一次次打击!
就连他最信任的妹妹也……
徐有功深吸一口气,把册子还给那人,“拿回去保命吧。”
“不不不不!”不想那人仿佛是遇到烫手山芋,赶紧还给他道:“还请大人!!不要说这是小的给大人的!小的会对外说,大家伙儿都被大人打伤到,册子……是被大人您强行……拿走的……”这才是真保命啊!册子在手里,迟早要被灭口!
徐有功目光清冷,册子收回说,“知道了。”说完,看到杀手们松口气,可是领头还有些不理解,“大人您……不……不抓我们,不杀我们?”
“律有定,你们是受命杀人,并非你们自己的意愿……”徐有功挥挥手,那些人彻底松口气,很快,人都散去,山坡上又是徐有功一人,区别是,手里还有一册。
照往常,他抓了这样大的把柄,势必要直接送公!
直接公对公,当面锣对面鼓,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全部以律法解决!
可如今尽管他对霄冬至的手段有所质疑,但不说别的人,就说自己一路走来,随着时间和案件的推移,他……竟有些理解大哥的苦心。
霄冬至的一切计谋和手段,如果都是为了实现最终让天下农田归农户所有!那么……该怎么评判?
册子,随着夜间的风被煽动发出声音,许多刚才看过的关于官员的事迹也在徐有功的脑海里翻来覆去,他有恶向胆边生,想把这些拿去,作为要挟!让他们给自己做事,比如——
把农田返还!
可是……使用非法手段威胁或要挟他人是不道德以及违反律法的。
徐有功还是想通过合法的途径来表达和解决问题,而不是采取非法的手段……所以,紧握着那手册,他一次次的深吸气,一次次的辗转反侧,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
徐有功微有些困乏,但脑袋还是保持清醒着,清醒的睁开眼,忽然看到这册上,除了记录着众多官员的所作恶行,却也其中不乏那些——
真正为民着想、尽职尽责的好官!
被杀的官!
徐有功终于想到了,那就是利用这些信息,和那些为恶的官员进行谈判和——
交换!
用这种方式,把那些没有能力的官员拉扯下来!而把那些真正有用的官员送回到真心为百姓的官员手上!
具体怎么实施,徐有功还不确定,但已经让他觉得不舒服了,因为他已经也必须走上……霄冬至给他铺好的血淋淋的路……
霄冬至的路不仅是把农民给他,更让他明白,李治和武则天都会支持他,支持他的原因也不仅是他的刚正不阿,更是……大哥给铺垫好的,毒,及其他他可能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
但他坚信,目前这个办法是可以实现公平和正义的……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在终于想明白的这一刻,徐有功也终于踏实的睡着,也是这次,他终于在梦里梦到了他的大哥,不是痛苦,不是挣扎,不是求死,不是吐血,而是——
在无垠的沙漠边缘。
徐有功不记得自己和大哥有过这样的一段,但是,一切的场景那么真。
黄昏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金黄,太阳将落未落,撒出来的火红灼烧半片天空,星星开始闪烁登场,月亮则缓缓升起,光芒柔和。
霄冬至红发卷曲如烈火波浪,堆叠金辉的眼,深邃如旧,胡族服饰的流苏在风中轻摇,随指尖胡琴的旋律,宫商角羽便如泉水般流淌。
他坐在枯树干上,低低哼唱,歌声温柔,缱绻,仿佛能将心灵洗涤,有孩童围坐在他身旁,徐有功认得出来,那是自己的幼年,眼里闪烁着熟悉的敬仰。
霄冬至的歌声是胡语,徐有功起初听不懂,可是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平和,有一种渗透心灵的力量,让他这孤独的,一路走来的人,仿佛找到归途,莫名想哭……
事实上,他也哭了出来。
因为他在某一瞬间突然听懂了大哥在唱什么——
“当你在夜晚孤军奋战时,满天的星光因你而闪烁。”
“孤独的人啊,你要继续往前走……”
“要做最厉害那一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我一直在旅途中看着你……”
歌声流淌过徐有功的心,他的眼角湿润了,他醒了过来,触摸到手册,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他不愿醒,张开双臂,仰头向着星空,放声高歌,胡族的歌声充满力量和激情。
那是他对大哥的回应,直唱到泪流满面,他感到自己仿佛也融入了无垠的星空,可很快又被寒夜里的冰霜冷意拉回神……
该上路了。
哪怕很想要就这样大病一场什么都不管,可事实上还是要爬起来继续前行,但是……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
徐有功起身,在寒夜里往前走,不多时遇到回来的霄归骅。
霄归骅风尘仆仆,看到徐有功走出来并不惊讶的样子,递上天子密信,“给。”
这就是所谓对二哥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徐有功觉得这东西一文不值,但是,他还是接过来。
“其实我不配你们这样,我凭什么……”徐有功没说完,霄归骅就顾不得喘息笑眯眯说:“凭二哥心善,而且二哥哥也做了很多了,如果不是二哥,案件哪能推动这么快……”
徐有功不说话,可心中补充,所以,死这么多人还因为他。
不过,正因为死了那么多人,徐有功想到更重要的点——
“大哥这么做也有保护你的成分,如果周兴都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
霄归骅微微一愣,“啊……这……”
徐有功冷冷分析:“大哥找皇帝,帮皇帝解决皇子,等于是送了一份大礼,保一个你不过分,所以,你不用死……”该死的是他,没有早早发现,没有尽快想出办法,又或者,就算是他也想不出办法呢?
徐有功抬起头看着前方空荡荡的村庄,顺手拿了一些地上散落能用的物件,霄归骅跟着也捡了一点,徐有功则继续嘀咕:“要死也是他们先死。”
他们,泛指的太多太多了,但霄归骅仍旧意外,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徐有功道,“二哥哥,真不抓我?你……过得去?”指着他的心。
徐有功继续冷冷道:“何止不抓你。”说完,竟然能笑出来,“我还需要你继续帮助……”
原来人到了最痛苦的时候,是能笑的。
徐有功垂下长长的手臂,看着远处的天边云彩道——
“这个天下,那么多恶人都可以活,凭什么你们要死?要死……也要等到一切都做完了……”
做完了,大家一起自尽,那才叫一痛快。
那才是真正的方生方死,那才是真正的向死而生。
当然,眼下他不打算说了。
不过他已经决定了,哪怕他徐有功折腰趋炎附势,甚至是……徐有功这名字,遗臭万年!他都不在乎了——
“如今整个链条都完整,我是说整个事情算是暂时结束……”
徐有功说的是关于皇子的链,霄归骅明白,快速道,“是!二哥哥下一步要去长安……做那件事了。”刚才的手信就是天子秘密颁布的,允许徐有功回京查案,什么案,压根没写!
当然,如果徐有功选择了其他的路线,霄归骅也还有其他的对策,她的大哥,把一切都算尽了……
徐有功这时似乎与她一同想到了,笑道:“看来,我是又在算计内。”
霄归骅挑眉,故作不知的:“二哥哥说什么啊?”
“无所谓了,你以为到这时候,我还在乎……”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连我最信任的三妹,我看着长大的……都是骗局……罢罢罢!”深吸一口气,徐有功抬脚走出村落。
如今所有的线索到这等于是都断了,是断了,是结束,但是也是……
“新的开始,新的布局。如果眼前也是计谋,需要散布出消息的话……恐怕杀手们早就散出去了,此刻,长安应该已经一团乱麻了……”
徐有功说的没错,杀手们是早就散出去消息,长安群臣连夜开会。
谁家没点雇佣杀手,铲除异己的?怎么就……什么册子,就都到徐有功那了?
一群人连夜赶到许敬宗面前,你一言我一句的说求许敬宗帮忙,许敬宗沉声听完,对此却只给了七个字——
“杀不得,贬不得,难!”
立即有人道——
“怎么杀不得了?许大人,咱们要不就……”那人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立即有人反驳——
“割脖子?怎么割脖子阿,你要知道他可是把杀手都打服了!他册子都是从杀手那边弄来的!”
跟随有人附和:“是啊是啊,霄冬至的胡人剑,怎么人死了还那么烦,偏偏这个徐有功还只在危急关头用,平时完全……”
“哎!都没法像是编排霄冬至那样,编排他意图谋反……霄冬至这个死人,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徐有功手持剑法,却忘干净了……天子都不好搞他嘛……”
“别说这个了,贬不得就更气人啊,他一介素人,也无视我们的朝纲,真是,无欲则刚,不怕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