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是来找茬，纪允炆也就没有太过客气，大咧咧地让姬季兴府上的仆人去通报之后便径直让马车停在大门口。

    前来探望的士子和官员早早地在姬季兴府外排上了长队，看见纪允炆这副不讲理的霸道模样都很是不忿，但碍于纪允炆的身份和实力，他们也只能怒目而视了。

    大宗师连感官能力也是超凡的，因此他们连悄声的恶语相向都不敢。

    对此，纪允炆笑而不语，只是待在车上和解颖秋几人聊着天，玩一些简单的游戏，还心血来潮用围棋来教几人下跳棋。

    倘若真是因为挂念德高望重的祭酒大人所以来探病也就罢了，你们当中不少人很明显就是来显忠心攀关系的不是吗？

    你们是在怒我对当朝老臣无礼，还是在怨我打扰了你们表演好戏？

    解颖秋也能看出相当一部分官员那拙劣的演技，这副丑态让她乐得不行，甚至开始拉着尤雪一起点评起哪个官员的表情太做作，哪个官员对纪允炆待价而沽的神色又太明显。

    尤雪也是江湖人的心性，毫不犹豫地跟着解颖秋点评起来，甚至还故意让外面那些官员们看见她俩的指指点点。

    这下外面的官员们是彻底愤怒了，自己好歹是堂堂朝廷命官，怎么能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羞辱？

    士子们更是一个个摆出要让纪允炆知道何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样子来，他们苦读多年，怎么受得了这种嘲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算怒得再怎么额头青筋暴起，他们之中也没有人敢上前来和纪允炆理论。

    像这样排着长队上门拜访送笑脸的行为，对于很多人来说是相当丢脸的，但这里可是当朝皇叔、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的府邸，多少人想来排队还没那资格呢！

    这些人得到这样的资格都不容易，都不愿因为一时的血气上涌葬送了前程。

    终于，在群情愈发激愤，纪允炆感觉差不多就该有出头鸟上前的时候，姬季兴府上的仆人终于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请纪允炆等人进去。

    这下那些官员和士子是真的怒不起来了，刚才怒还可以是仗义执言，是演戏给姬季兴看，但现在姬季兴自己都已经表态了，再有人气血上头就是不识抬举了。

    跟着仆人深入姬季兴的府邸，纪允炆一边欣赏着这座古色古香的宅院，一边又琢磨待会该怎么做。

    是直接挑明，还是先陪姬季兴耍一耍？

    又或是先看看姬季兴打算怎么出牌？

    宅子不大，纪允炆很快就来到了一间透过门窗都能嗅到浓厚书墨香气的房前。

    “殿下，恕小人无礼，但此处是主人房间，主人近日身体抱恙，恐怕各位女眷不便进入。”

    “我自己进去，你们自己小心。”纪允炆回头看向解颖秋三人，完全不担心自己这句话会不会引起姬季兴的怀疑。

    “放心吧。”尤雪点头，纪允炆不在，那她就要保护好解颖秋和阮莺，当然这两人如今的实力也不是那么需要她保护了。

    “殿下自便，各位请随我来。”仆人没说什么，示意纪允炆自行进屋之后便带着尤雪三人离开了。

    将屋内仔仔细细探查一遍之后，纪允炆毫不客气地推开了房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姬季兴并没有病怏怏地躺在船上，然后面容憔悴但又带着长辈的慈祥和他打招呼。

    这个老人此刻就坐在书桌前，气定神闲地泼墨作画。

    他身穿先皇所赐，象征皇室身份与荣誉的赤色蟒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点也不像是垂暮之年。

    纪允炆走上前，发现那是一幅画像，画中人身着大炎龙袍，面容严肃庄重地端坐着，尽管画作尚未完成，但已经能感受到那股真龙在世般的君王威仪。

    让纪允炆有些惊讶的是：画中的人并不是姬季兴。

    而是他。

    “你这又是搞的哪一出？”纪允炆直接站在桌前，看着姬季兴作画。

    “陛下稍候，老臣画完这一笔。”姬季兴显然早已知道了纪允炆会来，他继续画着，平静得好似纪允炆不在。

    纪允炆并不催促，他站在桌旁，但早已将神识四散开来，仔仔细细地搜索四周，尤其是确定解颖秋三人的位置。

    纪允炆确认了三人都平安无事，周边也没有值得注意的埋伏之后，姬季兴也结束了自己的作画。他将画笔放到一旁，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眼神中狂信徒一样的虔诚甚至让纪允炆都有点不自在。

    “祭酒大人这段时间所谓的养病，就是这个？”纪允炆指了指那幅画。

    不得不说，画得真好，解颖秋以前曾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世间没有画师能真的画出纪允炆的俊美，但姬季兴很显然做到了。

    这幅画，在任何一个国家，在纪允炆记忆里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差不多够诛他一次九族了。

    如果这段时间造谣纪允炆想要谋逆，同时派出队伍刺杀纪允炆和姬世恢的都是姬季兴，那么他现在当着纪允炆的面搞这一出，还称呼纪允炆为“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这画像，陛下可还满意？”姬季兴退了两步，随后恭敬地向纪允炆行大礼。

    按规矩，他这个身份即便是在姬世恢面前也只用鞠躬作揖就够了，但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对着纪允炆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画的很好，所以呢？你想干什么？”

    纪允炆倒也不打算叫他起来，既然他乐意表演，纪允炆也乐意看。

    “请陛下早日登基，为我大炎带来万世繁盛！”姬季兴说完，又给纪允炆磕了一个响的。

    怎么回事？这人老糊涂了？

    “为何想要我登基？”

    “陛下乃是龙帝，大炎真正的主人，重新坐上皇位有何不可？”姬季兴理直气壮，“凡夫俗子终究难以统领大炎，唯有龙帝，才可带领我大炎千秋万代永世昌盛！”

    “你知道我是谁？”纪允炆挑了挑眉，按照姬世恢的说法，龙帝的存在应该是历代大炎皇帝传承的秘密，姬季兴终究只是个皇亲，怎么也知道？

    “这世间的事情，只要发生了，就是瞒不住的。”姬季兴淡淡道。

    从最初察觉到微末之处的一丝一毫不对劲之处开始，他花费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去抽丝剥茧、拨开迷雾，去搜寻浩如烟海的无数残篇古籍里每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去走遍大炎江山每一处人迹罕至的无名庙宇。

    最终他得到了真相，知道了在大炎那看似至高无上的皇权背后，还有着一个更强大的存在，一个真实存在，至少真实存在过的守护神。

    龙帝。

    东方古老的众神中，留存到最后的一位。

    但是，得知龙帝存在的姬季兴除了作为一名学者的兴奋外最初并没有太多感触，毕竟神话时代早已结束，如今是人的时代了。

    大炎今后去向何方，应当由人来决定。

    所以他才一直尽心尽力地辅佐大炎皇室，哪怕是面对着来自麒麟党的可怕压力，这么多年来他也忠心耿耿，毫无二心。

    直到纪允炆出现。

    虽然上了年纪，但当年让姬季兴得以发现龙帝存在的那股敏锐却并未退步，他很快就在纪允炆身上看出了些端倪，并果断地顺着这些细节开始调查。

    最后他确定了：这个突然归来的所谓皇家子嗣，其实就是消失已久的大炎龙帝。

    在那一瞬间，姬季兴坚守了一生的、对大炎皇室的忠诚就动摇了。

    他并非不喜欢姬世恢，这位皇帝登基至今都近乎完美地符合了一代明君的标准，姬季兴相信他绝对是一个有能力让大炎蒸蒸日上的皇帝。

    可姬世恢终究是凡人，仅仅是一个麒麟党就让他焦头烂额，甚至数次陷入险境。

    万幸，在龙帝的帮助下麒麟党被解决了，大炎似乎终于可以在姬世恢的大展宏图之下走向盛世了。

    可之后呢？

    姬世恢是个凡人，最长不过百年就会归于尘土；姬季兴虽有修为在身，但也自觉只剩下不到二十年寿命。

    在那之后，大炎怎么办？

    下一个皇帝还能像姬世恢一样励精图治吗？下一个皇帝能够拥有成为一代雄主的才能吗？再下一代呢？

    麒麟党已经几乎被摧毁，可三十年后、四十年后或者百年之后，等到这一次剿灭麒麟党的大乱都已经逐渐在历史中模糊时，会不会有另一个麒麟党继续祸乱大炎？

    凡人的能力终究是有极限的，姬季兴是一个饱读诗书，通晓古今的人，他知道有数不清的王朝在一位明君去世之后仅仅过了不到一代人的世间就变得腐朽不堪，最终被彻底摧毁。

    可如果由一位神来统治呢？

    神是强大的、不朽的，如果由一位神来高居皇位统治大炎，那么大炎的繁荣不就和神一样是永恒的了吗？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姬季兴就下定了决心，并利用起在朝多年积攒下来的资源，打算趁着目前的混乱来实现自己的伟大计划——

    迎回龙帝，让龙帝重新成为大炎的主人！

    听完姬季兴这一通热血澎湃声情并茂的讲述之后，纪允炆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无语。

    首先，姬季兴这种为大炎今后千百年考虑的心情，纪允炆还是赞赏的，起码出发点很好。

    但纪允炆觉得他最好还是别出发。

    先不论姬季兴完全没有考虑过龙帝当年究竟为何要离开，将大炎天下交给凡人；光是一件事，就让姬季兴的这番构思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

    “你觉得，因为皇位上的人才能上参差不齐，难以保证大炎能够一直繁荣昌盛下去，所以希望一个神来坐上皇位？”

    “正是！”

    “愚蠢。”

    纪允炆没料到这么简单的两个字能对姬季兴造成这么大影响，但对方确实愣住了，表情无比僵硬，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从容和自信。

    “凡人皇帝昏庸无道犯下大错，做臣子的尚可进言劝诫，再不济也还有托孤重臣告太庙废之另立新君。倘若真闹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百姓也会一同将腐朽的王朝推翻。”

    “可若是神做了皇帝，他荒淫无道暴虐成性的时候，谁能劝诫、谁能阻止、谁能推翻？！”

    “将一国之命运交托于凡人之手尚且有无数发生意外的可能，你竟然想着要交给一个不受任何控制的神？”

    “朝廷无道，百姓可奋起反抗；可若我无道，试问谁能反抗？”

    “你自诩通晓古今，当知道无论再强大的王朝，也会被普天之下亿万苍生的燎原之火烧个一干二净。可如果这燎原之火对于我而言也不过暖风拂面，到时你要如何？”

    “一个凡人君主下令杀尽一州一郡的百姓以取乐，那么会死的是他和他的王朝；可若我下令，第二日那一州一郡就不会再有一个活人。”

    “枉你读这么多年书，竟然连这也想不明白？”

    纪允炆一番话，说的姬季兴哑口无言。

    来到这个世界后纪允炆很少会和人争论，倒不如说他本就不是喜欢争论的性格，但这一次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大堆。

    “您，您又怎会变成那般昏庸残暴之君？”姬季兴满头大汗地辩解。

    “怎么不会？”纪允炆嗤笑，“你不是饱读史书吗？那要不你来说说，那些初登大位时励精图治，没过几年就变得荒淫怠惰的皇帝有多少？”

    “可您是神啊！”

    “那又如何？”

    纪允炆真的很厌恶这种对于神一厢情愿的崇拜，尽管他自己似乎就是“神”的一员。

    “我现在就可以从这里出去，然后把你门口排队的那些人全杀了，然后再逼着姬昭下令全国强行征收三倍赋税，单纯就因为我觉得这样好玩。”

    “你猜我会不会这么做？”

    “你猜我这么做了之后，有没有谁能阻止我？”

    “况且你刚刚也说了，凡人之命不过百年，正因如此你觉得凡人终归有极限，不如众神。”

    “可你现在，不就是在用你身为凡人的区区百年，来判断我这个不朽龙帝未来千万年都能做一个圣主明君？”

    “你又是哪来的资格和自信？”

    纪允炆能看出来姬季兴的面部肌肉在剧烈地颤抖，从神情来看，这个老人的世界观似乎遭受了可怕的冲击。

    此刻的姬季兴，给人一种曾经坚定无比、视之为精神支柱的信仰正在崩塌瓦解的感觉。

    “在你继续狡辩或者崩溃之前，有件事我还打算问你。”看着姬季兴随时会疯掉的样子，纪允炆决定还是先抓住机会：“既然你奉我为神，那我希望你说实话。”

    “知无不言。”姬季兴僵硬地再次低下头，这一刻，他看上去终于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了。

    “既然你要将我送上皇位，又为何派人伪装成我弟子的模样接近我？”

    出乎纪允炆意料的是，姬季兴听到这个问题后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纪允炆。

    “老臣，老臣从未有过这等悖逆之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