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殊愕然抬眸,正好撞上苏景迁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那目光好似能直戳心底,任何秘密都将无所遁形,被他捕捉殆尽。
聂殊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早已紧攥成了拳,眸底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目光闪动间,又隐约暗藏着一份冲破桎梏的希冀。
林绾绾见到聂殊这副神情,心中也已了然,想必这位靖武大将军早就有了反心,而苏瑾怕是也已知晓,若是苏瑾能说服江淮琅反戈,那么,聂殊自然会义无反顾地加入他的麾下。
同时,林绾绾又不由地在心中暗叹,苏瑾还真是好手段——先是故布疑阵,让江淮琅捉摸不透自己的用意,再一步一步引导江淮琅顺着自己的话走,不断挑起江淮琅心中的凌云壮志,让他热血难凉,同时还让聂殊知道,他的心思已被自己看破。
江淮琅德才兼备,不像大多数官员只会说些扶墙摸壁的政见,对邦国而言,的确是位经国之才,可此人却又过于迂腐,不懂得审时度势,否则凭他的才干又岂会屈居于尚书之职,更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林绾绾不由看向脸色骤变的江淮琅,心里暗自对苏景迁的魄力佩服不已,江淮琅若真能被苏瑾收于麾下,或许日后是位挥戈反日的奇才,可这江淮琅心气极高,是块名副其实的硬骨头,苏瑾真的能啃动吗?
“放肆!”厅内良久的沉寂,终是被江淮琅一道怒喝打破。
只见他面露愠色,双眉紧锁,形成一个“川”字,神色显得严肃而凝重,正压着满腔怒火冷冷地盯着苏景迁,大声呵斥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理国法皆所不容!尔等乱臣贼子,岂敢觊觎皇祚?江某一生坦荡,只忠于皇家,无有二心,纵君要臣死,死后亦乃皇家之灵也,绝无可能与尔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江某十分感激苏公子的仗义相救,可若是为了动摇江山基业,江某恕难从命!良臣不怯死以苟免,这条贱命既是苏公子所予,江某亦会还给苏公子!”
啧……
听完江淮琅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后,林绾绾心里直摇头。
苏瑾曾说过,苟利于民,不必循俗。如今南陵积重难返,宿弊难清,江淮琅若真的心存大义,便该明白,世乱则道穷,道穷须变通,惟变方能长盛,实益民也。
若真有宏图大志,希望他在“死”过一次之后能学会变通,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民族大义。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江大人忠肝义胆,着实令苏某心生敬佩,可江大人当真要为了你心中所谓的大义,再次舍弃掉你的家人吗?”
江淮琅这一通义愤填膺的怒斥,并未让苏景迁的脸上生出一丝怒容,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唇边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微笑,犹如晨曦一般和煦,可在他的眼眸深处,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深邃。
只听他云淡风轻地道:“江大人固然可以舍身效忠,以表贞坚,可你的家人,又当如何?他们因你而获罪,本就是无妄之灾,如今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有了希望,难道江大人还要让他们陪着你再‘死’一次吗?”
他谈吐自如,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可却在无形之中透出一股慑人的气势,一字一句间,似乎还暗含了威胁之意。
江淮琅心头一震,顿觉一股寒风侵入体内,心中翻滚的血液,也在一点一滴地冷却。
是啊,他可以将这条命还给苏景迁,可是他的家人又该何去何从,难道还要为了自己而再次赴死吗?自己这般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难不成还要厚颜无耻地去求人家高抬贵手,放自己家人一条生路?人之所以勤事,必系利之所驱。既然没有益处,人家又凭什么要大发慈悲地放过他们,他不欠自己,更不欠江家。
若是换作从前,他或许会舍小家,全大义,宁愿舍弃自己的亲人,也绝不会对不起天家,可如今,当他从小殊口中得知,陛下这么多年来竟然背着他对付聂家时,他感到无比心寒!飞鸟尽,良弓藏。他替聂老将军不值,也替聂家感到悲哀,更为百姓的前路而担忧。
江淮琅满腔怒火渐渐化作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悲痛,那双充满了痛恨和愤怒的眼睛,如潮汐起落般渐渐平静,只剩一抹挥之不去的黯然。
苏景迁平静地凝视着江淮琅,脸上笑意不减分毫,眼神却愈发深邃,那种看似淡然的目光下,又仿佛隐含着一种侵略性,似乎能轻易地剖开他的胸膛,洞察他的内心。
“苏某方才所言,并非要拿江大人的家人作要挟,江大人大可放心,就算江大人要以死明志,苏某也绝不会为难他们,只是,苏某不敢保证,他们日后能不能在这乱世之中存活下去。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被人识破了身份,届时,江大人又指望谁来救下他们?是被举国通缉的聂将军吗?”
江淮琅闻言一怔,苏景迁的话犹如一根芒刺,深深扎进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位置。
苏景迁所言,的确不是在威胁自己,他只不过是在陈述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实罢了。
就算苏景迁不予计较得失,放过他们,可他们这种身份,想要在这乱世之中生活,又谈何容易?他倒是可以振衣濯足,漱石枕流,那他的家人呢,难道也要跟着他漂泊无依,过一辈子风餐露宿的生活吗?小殊和小雅又该何去何从?如今聂家只剩他们兄妹二人,若是他们再因自己而受到拖累,那他日后还有何脸面去面对聂老将军?
江淮琅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颇为复杂,他的内心仿佛掀起了一场新的风浪,心中的那道壁垒,在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下,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江淮琅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像苏景迁这种风姿的人,又怎会是卑劣之徒,若是他要利用自己的家人来要挟自己,逼迫自己与他为伍,那他今日也无需亲自前来。苏景迁要的是心甘情愿地臣服,不是言不由衷地应承。
苏景迁不过是将选择权交在了自己的手中,这局棋是生局还是死局,皆在自己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