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邀察觉到了沈安之的变化,却并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些什么。
更不会想到,他就是《万卷书评》中、提到的那个邪修。
在此之前,沈安之的行事与人品,太过于温良正直,像是谁都会变,只有他会永远良善,在祝无邀这里、打下了良好的信任基础。
他曾是祝无邀最信任的人之一。
即便察觉到了来者不善,祝无邀依然以为、自己是相信他人品的,相信他不会做出卑劣之事。
可今夜。
当她看到沈安之与明烛单独相处时。
那一瞬间从心头涌起的警惕。
让祝无邀知道,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继续信任沈安之了。
她压下心中的慌乱。
若无其事地走入小院中,靠墙放好幡旗。
还未等她开口,明烛率先开口说道:
“是我看到了院门敞开……”她咬了咬下唇,似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
“吴姐姐对不起,你不在家的那几天,我拿了你的笔墨去换钱买药!”
她低着头,即便知道吴姐姐被布条蒙住了眼睛,却依然不敢抬头。
明烛取下了腰间的破旧布袋,因为紧张有些颤抖,上前将布袋塞进了祝无邀手中,磕磕绊绊地说道:
“这是我们家……我们家补给……”
话还没说完,便已经成了哽咽,明烛难以控制地啜泣着、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向门外跑了出去,羞愧难当。
祝无邀本想要拽住她。
想与她说一声「没关系」,想让明烛以后继续过来学认字。
却想到了院子里的沈安之。
她抬起的手指停在半道儿,任凭明烛哭着跑出了院子、闯进寒冷的浓重的夜色中。
祝无邀站在原地许久。
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对沈安之,问道:
“院门为什么会敞开。”
“她愧疚许久,心中受尽折磨,我不忍见她煎熬。”
“不忍……”
祝无邀语气中似有嘲讽,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布袋,里面的铜钱硌手,彼此摩擦发出声音,仿若是谁在咬牙切齿。
沈安之抬手指向院门,指向明烛离去的方向。
“以她为赌局,你我赌一场,如何。”
祝无邀深吸了一口气,挥袖关了院门,似是想用这道薄薄的、不堪一击的木门,隔绝沈安之望向明烛的视线。
但她知道,这场赌局并不是沈安之一时兴起。
甚至早在无尽相展开时,便已有预兆。
今夜,与灵笔的交谈让她冷静下来,若此时掀桌,她没有把握牵制住沈安之。
念及此,祝无邀慢慢平静下来。
“想不到有朝一日,摘星楼最为仁善温和的大师兄,会用凡人来摆开赌局,若是从前的沈安之——”
话说到这里,却见沈安之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祝师妹,想乱我心境,这种说辞是没有用处的,我既入元婴,便是已舍弃旧身、自得圆满。
“倘若心性有瑕,又如何能入元婴呢。”
祝无邀走出秘境前,曾想过巨阙派与青云门会来追杀她,曾想过摘星楼会将她舍为弃子,曾想过暴露身份后、举世皆敌的局面。
却未曾想到,第一个走到她面前,逼迫她的人,居然会是沈安之。
“既是赌局,总得有赌注。
“沈安之,你想押进来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沈安之提笔,于纸上落下一字——
「命」
见状,祝无邀笑了笑,说道:
“若她再次偷窃,你便来取我的命?那若她不会再次偷窃,你莫不是要押上自己的命?”
如此也好。
若今日掀桌,她落于下风,本就没什么胜算;如果能借由赌局,拖延几年,也可让她徐徐图之,不失为一种缓兵之计。
到时,即便真得输了,她也不会等死。
命摆在这里,就看沈安之能不能取走了。
想到这里,祝无邀刚要应下,却见沈安之摇了摇头,说道:
“是我的命,与她的命。”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无锋剑自虚空之中、陡然现形。
瞬息化作百千剑影,在凄冷阴寒的月色之下,挟着凛然的杀机,自四方围剿而来,风声猎猎。
祝无邀手指结印,院落四周升起阵法,隐去了此地斗法波动,将所有威压与可能的波及、局于一方
一方宝鼎宛若巍峨高峰,自上方压落,宛若将倾的高山。
被摄于鼎下的沈安之轻轻合眸。
夜半浓雾四起,遮天蔽月。
剑影断裂为飞灰,恍若燃烧过后的烛芯,寸寸湮灭为灰烬,在现实与倒影的夹隙之中枯朽。
祝无邀遮目的布条随风而动。
三步之距。
在剑影溃散的瞬间收剑、持剑、起剑,寒芒乍现直指沈安之心口,却有一双神目诡谲,眼尾带笑,高悬于祝无邀身后。
她神识微晃,似乎因果回转,愕然间重回起剑之时。
依然是三步之距,祝无邀没有半分迟疑、欲向前再斩出一剑,这次,却对上了沈安之含笑的双目。
因果再动,「出剑」与「剑至」两个动作似乎被割裂,不再串联在一起。
祝无邀停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
还未来得及斩出的一剑,已然抵在了沈安之心口前,却被他抬起手指,拦了下来。
沈安之将夹于指尖的剑刃向前轻推送去。
天旋地转。
祝无邀发现自己正在斩出那一剑。
然后——她跌倒在地。
「跌倒在地」这个动作,应是接在「沈安之将剑刃向前方推送出去」 之后,可在雾气之中,因果混乱,任由沈安之随意拼接。
这就是,沈安之的元婴期。
这就是混沌无序。
浓重的夜色中,祝无邀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沈安之起身,缓缓向祝无邀走来,弯腰、伸出了手,说道:
“祝师妹,想要我的命吗。”
寒蝉凄切。
吵得人心神不宁。
曾在绛霜桥救了她一命的人,如今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曾在绛霜桥停下的蝉鸣声,再次盘桓于耳边,聒噪不休。
“我想不通。
“你是为了让沈寻醒来,为了让天命重新归正,才来寻我吗。
“既然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纠纷,又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祝无邀没想得来回答,沈安之的声音,却在静夜中传来:
“你也是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