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妈妈的话,妹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顾铎又听到了他无数次在电话里听到的那种哭声。
细细的,弱弱的,压抑的,充满了悲凉。
他曾经……
曾经有无数次,听到过这道哭声。
又有无数次地,抛之脑后。
他实在太累了。
每天十几个小时高强度的加班,令他身心俱疲,他没有心思安慰这个总是不接电话、只会在旁边哭哭啼啼的妹妹,他甚至有时候会想,妹妹到底还想要他牺牲到哪一种地步呢?
他已经为了她放弃了大好的学业、前程,他拼了这条老命,只想让她过好日子,为什么她总是不知足,总是在哭?
好好当她的娇小姐不行吗?无忧无虑的不行吗?他已经把一切都扛了起来,她还有什么好哭的?
他也想哭啊,可他是男子汉,他可以流血流汗,却不能够懦弱地躲起来流眼泪。
突如其来的灾难压垮了这个家,也夺走了所有人的笑容。
顾铎经常在想,他要是能多几只手干活就好了,他要是本事再大一点儿就好了,他赚得钱要是再多一点儿就好了,到时候,家里又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爸爸宽厚温敦,妈妈温柔靓丽,妹妹单纯可爱。
——现在,还能再变回去吗?
直到这个时刻,顾铎才明白。
毁掉他家的,不是贫穷。
而是滋生在最底层的肮脏人性。
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温暖的家庭。
顾铎冲进屋里,推开爸爸,强行带走了妹妹。
他把她安置在工厂附近的一间小出租屋里,每天下班给她打好饭菜带回去,上班前又替她热好饭菜再离开。
他忍痛花一百块钱,——这是他一周的饭钱,买了一套二手的小浣熊布偶装,笨拙地套在身上,扮丑逗妹妹开心。
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门口,小声地念着美好又纯真的童话故事,哄妹妹入眠。
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去触碰妹妹的逆鳞。
他不敢问,更不敢想,他希望一切都是假的,或许是他误会了,或许他出现得足够及时,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自欺欺人,是人的本能。
整整一个星期,妹妹没有跟哥哥说过半句话。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顾铎的独角戏,也持续了整整七天。
这期间,妈妈打来无数通电话,全部被顾铎挂断了。
到了第八天的时候,顾铎如往常一样热好早餐,敲了敲妹妹的房门,叮嘱道:“包子在蒸笼里,你待会起来记得吃。冰箱里买了牛奶和酸奶,还有苹果、香蕉,柜子里买了你最喜欢吃的开心果。想吃什么就跟哥哥说一声,哥给你买,哥有的是钱。”
和往常一样,顾铎没有等到妹妹的答复,打开大门正要出去,忽然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响,妹妹站在了他的身后。
“哥。”她低声唤道,“我想去上学。”
顾铎的眼圈微微发红。
这是妹妹这阵子第一次跟他说话。
“好。”他按捺着激动,谨慎地措着辞,“哥哥今晚十点才下班,明天轮休,到时候再带你去学校。”
妹妹乖巧地点了点头,面容平静,仿佛没有受到过半点儿伤害。
“你回去躺一会,好好休息,等哥哥下班回来,带你去吃好吃的。”顾铎说着正要出门,腰上忽然多出了一只手。
“哥,谢谢你。”妹妹将苍白的脸蛋贴在他后背上,声音轻不可闻,“对不起。”
“你说什么?”
妹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顾铎没听清楚。
她笑着推了一把自己的哥哥,“哥,你快去上班吧,要迟到了。”
顾铎抬起手腕一看手表,慌慌张张地提起鞋子就跑。
妹妹倚在门口,扶着门框,银铃般的笑声追随了他一路。
等到他从视野里消失,她脸上的笑容,才倏地消失。
“对不起,哥哥。”
晚上十点十分,顾铎拿着一袋子饭盒回家,拧开房门,门里一片漆黑。
“囡囡?”他一边换鞋,一边唤道。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囡囡,哥哥下班啦,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
所有的声音,都在电灯被摁亮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他看到他的妹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刀。
在她肚子上,有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鲜血凝固成深褐色,她的胸口没有任何的起伏,屋子里一派死气沉沉。
“囡囡——”他终于跪倒在地,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变成了一把刀子,在狠狠地扎着他的心口。
救护车很快赶过来,法\/\/医说,尸体上有三十一道伤口,凶器是囡囡手里的刀子,疑似自杀。
三十一道伤口!
要有多深的恨意,多浓的绝望,才会让她一个怕疼怕累的娇气小姑娘,下得了这个手?
顾铎捂着眼睛,痛哭失声。
他不想当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只想要他的妹妹回来。
他答应了要带她去吃好吃的,他说过想替她参谋高考志愿,他还没有送她出嫁……
他怎么就食言了呢?
他真是一个失败的哥哥啊。
“就是他妹妹,太可怜了,你是不知道啊,小姑娘被她爸妈合起伙来欺负,哭得那叫一个惨,可惜啊……所有人都说,这是家务事,管不了。”
顾铎这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妹妹也曾激烈地反抗过。
她向社区求助,社区说让她多体谅父母的不容易。
她报警,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不管家务事。
她曾经逃跑过,被邻居们发现,邻居们偷偷打电话给她母亲过来接人。
她向人哭诉自己的遭遇,却没有人相信她所说的话。
“这孩子,怎么能编排自己的父母呢?”
“你父亲是在帮你检查身体呢,小姑娘别瞎想,啊。”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们这些叛逆期的小孩子啊,为了获得父母的关注,什么谎都敢撒。”
人们都知道,顾家这一对夫妻,丈夫宽厚温敦,妈妈温柔靓丽,两口子为了孩子没少吃苦。
这样的父母,怎么可能伤害孩子呢?
他们不相信。
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相信。
更加没人敢管这种“家务事”。
久而久之,求助无门的妹妹,渐渐变得绝望灰败,像缺水的鲜花一样悄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