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

    在刚刚苏生的万法之塔下，泰穆布朗奇家族的末裔与唯一的银龙续上了契约，将即将到期的盟誓又延续了千年。

    正是通过这件事情，艾萨克猜测祖母等人依然活着。

    现在想来，也难怪当时理查德掌心的银球光束会指向天穹。

    因为封印凯瑟琳等人的时之牢，正是藏于倒悬之树下的元素海中。

    云魏顿时恍然大悟。

    几乎凝为实质的元素之海，对应的是现实里的漆黑天穹；人们信以为真的脚下实地，却是倒悬之树扎根所在的无尽虚空。

    这便是虚与实的颠倒反错。

    毕竟，魔法就蕴藏在那光与影的界限之中。

    思及此，这位大魔导师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在到处都是线索与最优解的诸神眼里，他恐怕确实走了不少弯路。

    即便如此，他最终还是一路前进至此，也真挺不容易的。

    因为昨天与爱人制定了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方案，这天的会议结果到底如何，反而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靠在艾萨克的肩头，云魏任凭自己的思绪发散放空。

    随着理查德的起立，会场确实出现了短暂的骚乱，但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龙岛的加入，并不能改变什么。

    跟着理查德站起来的谢慕琅同样如此，更何况这位魔武双修的剑客，代表的只能是他自己而已。

    他要与他最爱的龙先生同生共死，仅此而已。

    但这会被历史铭记的一天，必定不会风平浪静。

    “哐当——”

    会议室的大门被突然推开。

    急匆匆地冲进场内的传令官，前进的脚步却在凯瑟琳陛下无言的瞥视下止住了。

    阿列克谢当即拔步而前，赏了那还在呆愣的传令官两个耳光，“放肆！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我把你怎么收拾。”

    本就冲撞了皇帝的传令官，倏然挨了两耳刮子，正是眼冒金星的时候，又哪里说得出个一二三四。

    厂公见状，立刻撸起袖子，就待继续教训，却又猛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门外。

    满堂寂静。

    这下子不光是厂公了，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木棒子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以及，年迈之人特有的粗重喘气声。

    云魏对来者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他调整了一下脑袋的角度，视线越过骑士与银龙，疑惑地看向谢慕琅。

    只见对方轻轻侧头，示意说，就连他也不知道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过几息功夫，谢家长老果然出现在了会议室的门口。

    这位老态龙钟的智叟风尘仆仆，就连纶巾都是凌乱的。

    他惶急地抬起手来，却是朝着聂波，“唉，这位贵人，且莫动手。都怪老朽脚程慢了！”

    说罢，谢长老又是好一阵咳嗽。

    阿列克谢看了一眼凯瑟琳，这才扶起传令官，轻叱了一声让对方退下了。他不动声色地踱至门边，亲自把门看住了。

    谢慕琅则是闪身到了谢长老面前，将对方搀住，“大伯，您……您怎么来了？”

    他无意间展现出的，近乎神出鬼没的身形变幻，却是把厅里一干贵族看傻了眼。

    止住咳嗽的谢长老，快速地扫视了一圈，最终面朝着凯瑟琳，拱手一揖，“在下碧璃城谢璆，见过诸元帝国皇帝陛下！谢某不速而至，本已失礼至极，但今情势逼迫，还容老朽不顾体面，乞恳陈情。”

    他说的都是碧璃语，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时，身旁的谢慕琅便开始同声传译。

    凯瑟琳安静地听完，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这才面无表情地问道：“您要说的，可与深渊有关？”

    云魏是知道她会碧璃语的，却没想到她说得如此流利。

    谢长老也愣了一下，听得身后厂公提醒，赶紧答道：“有关，有关！”

    云魏听得此言，暗暗皱眉。

    他悄悄掐算了一下路程与时间。

    谢慕琅与理查德有空间魔法傍身，从碧璃城到月花城，自是瞬息万里；谢长老仅凭舟马跋涉来此，哪怕是有暗卫相助，恐怕也要昼夜兼程。

    就不知道谢兄走后，碧璃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

    只听凯瑟琳道：“那倒是巧了，正好今儿个一并说了。老先生别急，先喝杯茶水润润嗓子。聂波，看座！”

    原本行进到尾声的议程，也因为谢长老的突然造访暂时中断。

    时间已临正午，凯瑟琳却偏偏把那一众贵族们晾着。

    跟对方相处甚久的云魏却知道，他的女皇陛下已经生气了。

    重新坐回座位上的他，冷眼瞧着那心怀鬼胎、眉来眼去的赤枫公爵等人，暗想，这干蠢货，都大祸临头了还不自知呢。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在谢长老所说的话上面了。

    原来，在谢慕琅与理查德两人离开的第二日，碧璃城东面长年雾锁的码头处，就漂来了第一具浮尸。

    是逆流而上，逆着潮流漂浮上来的。

    要知道，碧璃城八百年来数以百万计的尸体，可都在海里一处神秘所在存着的。

    等到码头处的苦力，慌慌张张地请来九重天上的主簿，打起灯笼一照——

    好家伙，浓雾淡去的海面上，居然早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尸体铺满了。

    云魏闻言，顿时“啊”了一声，只是他正哑着嗓子，整出了个不尴不尬的动静来。

    还在大年里的时候，他就在碧璃城听说了相关的奇闻，只是那时怕耽搁了炼金城的事情，便先置之不理。

    原本答应帮他追踪此事的秦律枢，本身也跟他一并往炼金城去了。

    再之后，整个碧璃都开始忙着新筑城的事情，想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都快要忘记这么一茬子事情了，结果没想到，却在这里等着他。

    因为先前亡狩之战与尸傀法师的事情，诸元大陆上的人类本就对逝者多有忌惮，他们正悬着一颗心听着惊悚离奇的故事，就听见了云魏嘶哑的惊呼声。

    近半的贵族们，都被这嗓子吓了一跳，旋即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云魏连忙捂住了嘴，倾身靠近桌面，向众人赔罪致歉。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陛下，见对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他又转头看向谢长老，只见老者笑呵呵点了点头，轻声招呼他道：“别来无恙啊，小友。”

    他顿觉心头一暖，正待答话，就听凯瑟琳问道：“浮尸逆流而上，确是千古奇闻。但老先生何故断言，此事与深渊有关？”

    “陛下，请容老朽继续道来。”

    听见陛下垂询，谢长老立即端正了颜色，却是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呈递上前，“吾等观尸身已有肿胀，便先行捞起数具，却见原先用于覆面的绢布，皆被他们攥于掌心。”

    早已死去的人，又怎么可能自行揭下面上的布来？

    听到这里，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云魏的余光瞥见了窗外的阴影，他看向窗外，发现那不过是一些草坪上还没清理掉的石雕像。

    只是午后的天空，确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阴沉了起来。

    幸好凯瑟琳将先前已将那郁郁葱葱的悬铃木通通替换成了草坪，不然此刻已经需要点亮蜡烛了。

    忽然，他的右手被艾萨克牵住了。云魏本来都还算镇定，这下子反而被吓了一跳。

    他嗔怪地看向对方，却听艾萨克悄悄问他道：“害怕么？”

    对方依然用上了炉火纯青的斗气。

    云魏只觉好笑，他怎么会害怕呢。

    他可是全大陆最厉害的亡灵法师，之后说不定还要去碧璃城走上一遭呢。

    只是他到底没法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回复对方，他与凯瑟琳实力接近，元素波动瞒不过她的眼睛。

    然后，他就听艾萨克道：“可是我怕。发发会保护我的，对么？”

    这就是在故意作怪了。

    滚烫的斗气拧成了细线，作用在他的鼓膜上，就像艾萨克本人凑在他的耳边呢喃。

    云魏本来就因为对方的缘故软着身子，听到那撒娇也似的声音，立刻战栗了起来。

    他凶巴巴地瞪了对方一眼，结果还是悄悄握住了艾萨克裹着手甲的手指。

    片刻的功夫里，聂波已经指挥近侍们接过了谢长老手里的绢帕，在大厅最前方缓缓地展了开来。

    随着谢长老低沉的诉说，上面清晰可见的墨痕也跟着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霎时间，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就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只听谢长老道：“每一张绢帕上边儿，都写着同样的内容。经过我们反复对比、辨别了一番之后，终于确定了上面想要表达的意思——”

    “明年红月，决战海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