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元素的烟云终于淡去,云魏一眼便看清了那光雾中的阴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心情。
那张妖娆的脸颊最先从元素的光芒里浮现了出来,好似芙蓉出水。
但即便这样,深渊之主依然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而同样的,躺在那人的脚下,凯瑟琳大帝也依然活着,只是因为力竭的缘故晕倒过去了。
毫无疑问的现实表明了一件事,基尔霍娜女神的禁咒失效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任何神灵能够把深渊的灵魂放上天平称量——这是后世流传最广泛的说法。
但云魏对此却有不同的解读。
从帝利斯气定神闲地与艾伦嬉笑打闹开始,他就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
这个禁咒注定不会成功。
但就在这个时候,整个静止的空间都晃荡了起来,就像是有什么恐怖的怪物想要冲杀进来,帝利斯等人亦来到了他们身边。
光辉之主扫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君王,看向云魏道:“我以为你会拦着她,没想到你居然那么狠心。”
“你也不遑多让。”云魏没好气地呛声,却是指向了摇摇欲坠的天幕,“是谁要杀进来了,是你口中提到的诸神么?”
“非也,非也。”帝利斯夸张地摇了摇手指,“诸神可没你想得那么团结。来犯的是灾狱、地狱与幽狱之主,祂们三个觉得诸元大陆既然要用来封印深渊,不如先被祂们‘抢救’一番。”
“能把趁火打劫说得那么清丽脱俗,你们神明都是这样虚伪么。”云魏不禁感叹道。
帝利斯想要反驳,但在余光瞥见艾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后,又悻悻地住了口。
云魏想了想,对那静止不动的赤身妖人说:“深渊之主,现在,让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他说完后,便继续打量着那似笑非笑的男人,只见对方还是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于是他又补充道:“逗弄我们没有任何意思,我知道你想要看到什么,无非是当着我们的面,把我们珍视的东西彻底摧毁,眼睁睁地欣赏我们悲恸欲绝……”
“你或许会掠夺侵占我们的一切,或许会用各种负面的能量把我们侵蚀灌满,我知道你有很多手段,但如果我已经看穿了这一切,这真的还会让你有趣么?”
云魏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叽里呱啦地说着念着。
谢慕琅与理查德不明就里,问艾萨克云魏到底在干什么,见到对方迟疑地摇头,这才知道对方也是一头雾水。
帝利斯见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别费功夫了,在我的神域里,祂不可能动弹。”
“真的么?”有低哑的声音问道。
“当然。”
帝利斯回答得不假思索,旋即才发现了那道声线的不同之处。
他惊骇无比地看向本来应该处于静止时空里的深渊之主,却见对方正在风情万种地啃咬着指甲。
见他望了过去,对方竟然千娇百媚地将那恐怖的眼睛眨了眨。
“哕——”虽然酷帅狂拽但内心纯情的帝利斯像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暴击。
他被恶心坏了,竟然原地干呕了一声。
随着光辉信仰的短暂崩塌,整个明光闪耀的空间震荡摇晃了起来。
虚空被轰开了一个大窟窿,又有三位神明冲杀了进来。
祂们的目光写满贪婪,想必就是那三位准备洗劫诸元大陆的神主了。
“桀桀,祂们在那里!”脸红似火的神明嚷嚷道。
“别管祂们,先干咱们的正事要紧。”飘忽如影的神明打断道。
祂们口中所谓的正事,就是洗劫诸元大陆,并且掳掠手无寸铁的奥克斯先生。
祂们正准备去往西陆,身边却浮现出了巨大的神文锁链将祂们牢牢束缚。
紧随其后的金白色神鞭,毫不留情地对祂们展开了挞伐,而另一头却握在艾伦的手中。
“神说,你们注定陨落。”琥珀色的眼眸镀上金边,祂们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被预言到的未来。
“这是大预言术!快杀了他!”头顶犄角的邪神连忙怒吼着捂住了眼睛。
三位神明当即暴怒,而谢慕琅、理查德与帝利斯三人则冲了上去,与异位面的神明战至一团。
眼花缭乱,光华漫天。
三头六臂,残影翻飞。
神术、剑技与魔法,这就是定义了诸元大陆人类文明的武器。
在那轰轰烈烈的混战衬托下,云魏那里反而平静得诡异了。
他们就像是正在候场的戏子,只待你方唱罢我就亮相。
“真是混乱啊,这场闹剧,我真的已经看够了。”云魏长叹了一声,向那深渊之主道:“这纸羊皮卷,我该还给你。如何?与我做个交易吧。”
他给出的羊皮卷,却是《阿尔赫的情话集》。
“桀桀桀桀,什么垃圾东西。”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深渊之主还是将那薄脆的皮纸揭过。
在看清那力透纸背的笔迹时,云魏注意到了祂的颤抖。
而下一秒,祂居然猛地咬断了自己锋利的指甲。
艾萨克连忙挡在云魏面前,而云魏却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样,和我做个交易吧。”
话却是对深渊之主说的。
“云魏,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汝没有资格同吾这么说话。”深渊之主眼波一横,那在光明照耀下恣意延展的阴影也跟着蠢蠢欲动了起来。
威压益盛,云魏反而越来越镇静了下来,他笃定地问道:“开辟一个连至高意志也无法窥探的空间吧,只有在那里,我才能与汝开诚布公。”
阴影里的触手倏然迸发出来,尖锐的锋鞭离云魏的面门不过半寸之隔,而艾萨克已经被深渊的领域笼罩,根本无法动弹。
深渊之主拉长了狭长又猩红的嘴唇,这是永不餍足的深渊之嘴,“我怎么会听你的呢?不会的,我只会杀了他。”
“我要当着你的面,侮辱他,折磨他,然后再杀了他。”深渊之主死死地盯着云魏,恶意满满地陈述道。
可在云魏眼里,对方就像是在垂死挣扎。
然而,艾萨克终究是他的逆鳞,是不能允许任何人冒犯的绝对禁区。
以是孱弱的魔法师也收敛了微笑,“你已经惹到我了,但我还是劝你不要拿他威胁我。还是说,你当真准备让我在这里,在『他』也可以看见的这里——”
“说出你的真名?”
云魏已经知道了,阿罗米歇并不是深渊之主的真名。
而对方被刻意隐瞒埋没的真名,早已昭然若揭。
深渊之主闻言,整个神躯都开始发怒,祂的身躯表面布满了裂痕,还有源源不断黑色的汁液从中沁出。
在那个瞬间里,云魏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站在愤怒的深渊前,哪怕十级的职业者也是如此渺小。
也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深渊,能够吞噬伟大意志的深渊。
光辉根本不是深渊的对立面,因为光辉根本不配。唯有代表伟大意志的造化,才能与入灭万物的深渊相悖。
但云魏依然还在诉说:“你固然可以在那之前杀了我,但我对自己的高速咏唱技巧也很有自信。哪怕只是泄露出了一个音节,我也相信,你绝对完蛋了。”
“绝对,绝对完蛋了。”他不厌其烦地强调道。
暴怒的深渊之主在持续怒噪,尖锐的爆鸣声像刀片一样把四周的空间切割成鱼鳞样的碎片,却偏偏不能奈何云魏分毫。
仔细看去,原来魔法师的身形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遁入了完全垂直的空间,留在原地的不过是一道投影而已。
但深渊之主的怒火在攀登到顶峰时又忽然终止,那些钻入破碎空间中的触手在快要接触到云魏时又停了下来。
背景的片段是他在前世的记忆流转,在将阖未阖的眼帘里,一双皮靴踩在了塔楼结着冰的地面。
荒诞不羁的声音响了起来,云魏却听不见了。
因为深渊之主就是那样贪婪,渴望着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你赢了,你知道我无法拒绝。”祂对他说,却是扯来一片影子裹住了不着片缕的身体,连带着吸收掉云魏关于那一幕的所有记忆。
深渊之主随即伸手一掏,便又在原地扩了个漆黑的大洞,率先一步跃进了黑洞之中,“跟我来。”
远方的几人还在与入侵的神灵缠斗不休,云魏却站在黑洞旁,瞧向自己的艾萨克。
对方早已掀下了头盔抱在臂弯里,却是绷紧了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伊萨,做出选择的时候到了。你准备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他努力地,用最轻松的语气问道,心里难免还是有那么一丝紧张。
这一次,只有一丝而已,并不多。
他笑盈盈地看着对方烟灰色的眼睛,在那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果然汹涌着波澜壮阔的情绪。
下一刻,艾萨克就生气地把住了他的腰,对方分明气急败坏了,手上的力量却控制得十分微妙。
“干嘛还要多此一问。我早就说过,无论你去哪,我都与你一起。”
“你别想再扔下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绝对,绝对不可能的。”对方竟然模仿着他的语气强调道。
“啊,总归还是要走个流程嘛。”被冰冷坚硬的手甲掐在腰间,哪怕没有沁入肌骨的灼热,云魏还是痒得不行,“我错了,真错了伊萨,别碰那里!”
“哼,谁让你不长记性,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真心……”温文尔雅的骑士先生像是真的恼了,一个劲儿地嘟囔道:“还不如先前跟我签血之契,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云魏好笑地踮起脚来,他的掌心贴在艾萨克的脸侧,食指与拇指却在对方眉眼处轻轻描摹着,“不是没长记性。艾萨克,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话,我爱你,自然也喜欢听你说同样的话。”
“我以为你明白的。好吧,看来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云魏有些羞窘地做出了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艾萨克似乎也跟着难为情了起来。
“你太坏了,发发。怎么不分场合地撩我啊。”全副武装的骑士说完,便俯下头来,凑在魔法师的耳旁说了些私密的悄悄话。
云魏听得,果然惊叫了起来,又赶紧面红耳热地捂住了嘴巴。
于是,诸元大陆就这么被两人抛在脑后了。
他们手牵着手,一道迈入了极致的暗色,去赴深渊之主的约。
……
根据史书记载,在魔法初年的红月节里,诸元大陆一共陨落了四位神明。
漆黑的天幕支离破碎,化作巨大的黑色陨石呼啸下坠,万法之塔的明光却倏然大盛,让那些陨石变得缓慢,似有无形的缰绳牵引着它们,向着月花城的方向飘浮而去。
世界又一次发生了进化,异象的规模比上一次更加宏大。
这个在整个星域里名不见经传、早已被深渊阴影笼罩的位面,刚一展露头角,便以锐不可当的姿态展现在了诸神面前。
其余幸存的位面也在第一时间里派出使节进行交涉。既然深渊之主已经死了,躲藏在时空缝隙里的神明们也都纷纷现出原形。
但胜利者们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直到冰雀花领的村官颤巍巍地进到宫殿,将一个小巧的盒子呈送到女皇陛下面前。
“这是什么?”见凯瑟琳揉了揉眉心,聂波连忙喝问道。
科罗虽然吓得不轻,还是硬着头皮道:“这是老爷出门前准备的信函。他准备了很多盒子,对应了很多种不同的情况,让我根据不同的情况把盒子送过来……”
“这个盒子,就对应着眼下的这种情况……”
他啰啰嗦嗦的话还没有说完,女皇陛下就已经闪身来到了近臣的面前,一把将那盒子取了,转身就朝御殿后面的寝宫走去。
科罗连忙追了过去,他大吼着,把没有说完的重点补完:“对了陛下!云老爷走之前还说,说,请您将冰雀花领给他留着……”
“我们制定了『十年计划』,哪怕他暂时出游,咱们领地也、也不会乱套的。”
要是以往有人胆敢在御前如此喧哗,阿列克谢的大嘴巴子早就呼上去了。
但忠诚的近卫此时和他的君王一样欣喜,他们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这位村官的大不敬。
凯瑟琳离去的脚步也在这一刻里出乎意料地停下。
“朕知道了。聂波,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