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双季浅滩前的海面上零零落落的七八艘渔船即将靠岸。从船身的吃水情况来看,这些渔船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习惯这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就算是艰苦的习惯。
在得到了补偿款或加入了远航深潜队后,整个镇子大大小小的船艇只剩下这七八艘能够出海捕鱼了,于是,这些船上的海民即将率先见证一个奇迹。也许说奇迹不足以形容,事后想起来,他们会认为这绝对可以算得上是神迹!
“全有兄弟,我瞧瞧,捞了些啥好货啊?”
陆冬生满面春风,腰板直挺挺的。
陆全有觉得他这个兄弟是要准备起航了,因为他曾经就是这样站在奔牛船头的。可如今奔牛不复存在了,镇子里都是些小船小艇,他这是------?
“乔老弟,辛苦了,有啥新鲜的可别瞒着哥哥——”
陆冬生背着手,朝船舱里探头探脑地微笑着道。
乔四满瞪大了眼,记忆中这老哥子迎娶白美人时就是这副得意模样,可以说是丝毫不差。
“小李子,你叔以前可没亏待你,有啥好家伙给叔摊开!”
陆冬生单手向上一扬,眉飞色舞!
李大力不敢叫他叔了,应该叫他哥!
人们见识过一个遭受了命运无情打击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人,却从未见过一个获得了老天眷顾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的人,更没见过集合打击与眷顾于一身的人。如若是文老太爷也亲临现场,他会断定,陆冬生昨夜把那整个,至少是半个宝贝给磨成粉吞了下去。
从船上下来了或是呆住了还没来得及下船的人都在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双眼,等待阳光!等待阳光快些降临,好把眼前的这个男人照得更加清楚!
终于,太阳几乎是突然照亮了整个滩头,照亮了这个昂着头,挺着胸,背着手的汉子。
头发似乎还没来得及修整,但肯定用沾了水的手向后打理过了,看上去精神而干练。抬头纹仿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人都渴望的红润印堂。在陆冬生的双眼中保持了十年的浑浊连同满面胡渣一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本黑沉暗淡的皮肤绽放出了滋润之光。
与此同时,陆冬生的前邻后舍也亲眼目睹了另一个奇迹。
相较而论,也许滩头那个奇迹在这另一个奇迹面前根本就不能算是奇迹,但确确实实的,这另一个奇迹肯定是滩头那个奇迹如假包换的母亲。
朗秋下山了,虽然比原定的日子晚了那么几天。
在夜的掩护下,她走进眺望了千万遍的镇子,拉开了似乎还留有自己手心汗水的院门,叩响了一个名叫家的地方。
熟悉的声音抱怨着从门的另一边传来,熟悉的脚步从地面传到脚心。
门开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男人出现在月光下。
他揉了揉眼,猛地眨巴了几下,又揉了揉眼,再揉----
“冬生,”朗秋笑颜似水,望着丈夫唇齿微动,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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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
巳时末,三十里密林内溪旁。
木棺正位,未封。
陆冬生让田句,陆贵生,赵长乐先回,自己则带着陆离陆远跪于棺前。
“陆离,多看看你娘。”
陆离无声,只是流泪,擦干,再流。
“远儿,多---看看--你娘。”
陆远泣不成声,几近抽搐。
许久。
“陆离,帮我。”
陆冬生与陆离合力抬起盖板。
陆远嘶吼着上前阻止,被陆离一脚踢开。
再阻止,再踢开----
挚爱永隔。
“陆离,你先带远儿回去。”
许久-----
陆冬生捧了三捧溪水,洒上木棺。
盖土,每一铲土上都滴落了眼泪。
竖碑,碑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指纹。
烧纸。
伏坟而泣。
夜深。
回。
十年前------
火辣辣的太阳,似乎总也不愿意离开天空。已是快四天,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我们回去吧……”田句跳上陆冬生的船,拍了拍他瑟瑟发抖的手臂,“远儿和……”,田句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第十一天!
十一天之内,搜索队伍的船只,由最初的二十余艘,变成了两艘。
“大家已经尽力了……”田句面对着这个早就走了相的大哥,也是说不出什么了。
淡水早已用尽,蒸馏海水的器皿也早被突如其来的巨浪震落海中。鱼儿体内的那么丁点儿淡水,是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在海上呆下去的。他和他,多么希望能下一场大雨啊!
田句并不是挺不住了,并不是厌倦了,也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只是,陆大哥家里有远儿,而他的田斓,也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回家。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她那么久,那么远。
想着田斓,田句没能控制住自己,他双手抓住陆冬生的双臂,使劲地摇,使劲地喊。
田句感觉,陆冬生的骨头,快被自己摇散架了,尽管十一天前,他是那么的强壮。
陆冬生的腿软了,心也软了。命运这把利刃,将他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更密了。
明明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现在看起来,已是老态龙钟。
陆冬生跪了下来,第一次,向大海低头了。
“返航……”他有气无力地呻吟。
“返航……”他颤抖着站了起来。
“返航!!!”
这嘶吼,是告别……
回家之后,第一件事,陆冬生把陆远叫到跟前,双手使劲地捏着两个稚嫩的肩头,
“听好,”陆冬生望着一双懵懂的眼,
“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叫陆二木!”
昨夜。
陆冬生不断地抽打自己的脸,尽管另一双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终于,他看清了,也肯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小秋----”
陆冬生一把将妻子抱起。
不善表达的四十岁汉子用眼泪做了表达。
许久----
陆冬生和朗秋相互挽着腰,在屋前坐了下来。
陆冬生先告诉了朗秋两个儿子的去向,但他没有想到,在说陆离时妻子并没有太多反应,反而在讲到陆远时她满面愁容。于是陆冬生转变了话题。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引归峰上的那神仙救了我。”
“神仙?你怎么知道?”陆冬生一直认为是陆离的那宝贝起了作用。
“其实我被葬下后不久便被她救了,为了治好病,我在引归峰上住了十二年。”
“病好了?”陆冬生看妻子的样貌与十二年前别无二致。
“嗯,完全好了。”
陆冬生轻轻挪开了妻子的手,站起身来,朝着引归峰方向跪下,磕头。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报答那位神仙。”
“她说不用。”
“神仙说不用,可我---我怎么能----没有任何表示呢?”
“真的不用!神仙说我在引归峰上陪了她这些年,已经足够了。”
“这---”陆冬生不知道怎么说了,“对了,”他又道,“我还得拜拜这月仙!”
“不用!”
陆冬生刚想再跪下磕头,却被朗秋叫住。
“怎么?”
“那位神仙说了,这月亮可不是世间众生想象的那般。”
“那是~~”陆冬生虽是惊诧,但那神仙经毕竟把妻子送回了身边。
朗秋背过身去,缓缓说道:“神仙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那天上月亮并不存在,而刚开始挂在空中时不但不是个圆盘,还没有如今这般的大。”
“很久以前,多久?没如今这般大?这意思听起来像是砌房子!”
“这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样,你听我的话就行,不但不要拜,就连看都不要多看一眼。”
这陆冬生就不能理解了,‘看都不要多看’,谁还能不看月亮?
“还有一件事,我说了你能不放在心上吗?”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陆冬生想了想继续道,“不过你回来了,能让我放在心上的可以算是没有了吧?!”
“离儿也许还活着。”
“是那位神仙说的?”
“嗯。”
陆冬生喜极而泣,再次遥遥跪拜引归神仙。
挚爱回来了,他的孩子呢?
离儿,你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