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做过什么,为什么你们俩都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半晌,见没人主动提起,李炘忍不住问安德鲁道。
“不是说他做过什么杀人犯法的事情——约翰逊教授履历光鲜,在他的领域是实至名归的大人物。”见后者没有答话,陈郁插嘴解释道,“你和他离得越远,就越会觉得这是个无可指摘、值得尊敬的伟人。”
“那只是因为你离得远罢了。”安德鲁忍不住插嘴强调道。
陈郁笑了笑。
“假如你和他是同一个领域的研究者、又恰好同他持相反意见的话,你就能见识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约翰逊教授。”她意有所指地继续道,“假如你想要发表一篇论文支持和他论调相反的假说,可就得当心了——即使是双盲同行评审的顶刊论文,不知怎的,他总有能力把心腹安插进评审员之列,以各种离谱的理由拒稿。”
“你被这样坑过,不是吗?”
“整整七家。”陈郁恨恨地说道,两眼闪闪发光,“拒稿又转投、转投又拒稿,从影响因子最高的刊物到当年才新创刊、名不见经传的小刊物,我辗转了将近一年半,没有一家愿意接收我的稿件。——最离谱的审稿反馈,说我语句不通、应该重学高中英语。”
“这就是吸引子的那篇论文?”安德鲁问她道,不知不觉中语气里重新带上了崇敬。
“就是那篇论文。我最后索性没有正式发表,只是把预印本挂在了网上。又过了两三个月,才终于吸引到其他学者的注意。”
“那是用来反对我父亲学说最核心的实验结果,现在引用量快要破千了。”安德鲁对一头雾水的李炘解释道,“就是因为那篇论文引起的争议,现在学界从一家独大变成了两派互争的架势。”
“你爸肯定对我恨之入骨。”陈郁笑着对安德鲁说道,“在北塔研究院倒闭的时候,就属他声讨声音最大。等我来了山奈医院、开始做造访区相关研究的时候,他又开始把所有造访区相关的科研批判成伪科学——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那篇批判的文章里将近一半的引用全是我的实验论文。”
“我也注意到了——我读过那篇文章。”安德鲁淡淡地说道,语气里突然又重新浮现出几分忧愁,“当初我决定来山奈医院、加入造访区急救队,而不是继续读博,很大原因就是看到那篇文章,意识到您在这里继续研究。”
陈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博士,就算把我的做法当成幼稚的逆反心理也罢——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安德鲁兀自继续道,“假如你和他是同一个领域的研究者、同他持相反意见,又恰好是他儿子的话,你就能见识到一个地狱级别的约翰逊教授。——你的生活、你的求学不可以依赖他一分一毫,因为他把你培养长大,不是要培养一个不能自理的废物。可在研究上,你却又必须对他的任何看法百依百顺,就算是所有证据都不支持他的假设,你也得睁眼说瞎话。”
他抬眼,见陈郁仍旧没有任何表示,于是大着胆继续说了下去。
“我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博士。我心有不甘。”
“安德鲁,你已经......”李炘忍不住劝道,却又被安德鲁的眼神给堵住了嘴。
这时,陈郁好像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她深吸一口气、一边挠了挠头,一边朝实验室另一头,被各种器材占领、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工作台走去。
其余二人毕恭毕敬地立在原地,听见工作台另一头一阵叮铃当啷翻找东西的声音。几分钟后,博士拿着个裹在两层防菌包装里,只有指甲盖一半大小,形似芯片的墨绿色电子零件回来了。
“你既然对相关文献那么熟悉,知道这是什么吗?”她问安德鲁道,后者一开始满脸疑惑,却在看见包装上的“黑岩科技”标志时表情一凛、甚至屏住了呼吸。
“犹他电极阵列。”他近乎崇敬地低声说道,却又像突然受到过大情感冲击、承受不住一样,有些哽咽了,“我从没想过,实际见到这东西的时候,我自己居然......”
“这到底是——?”李炘凑近了观察那微型电极阵列、却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
“这是脑机接口实验传统使用的电极针。”陈郁解释道,可她说了等于没说。
“......你可能得解说得再浅显一些,博士。”李炘硬着头皮要求道。
“我一直希望做一个脑机接口相关的课题,之前找梅耶申请过,在等待伦理委员会批准的途中已经购入了一些设备。”陈郁耸了耸肩,继续说道,“目前课题开展最大的难点,在于寻找实验的志愿者。——要想做侵入性的脑机接口应用,就必须直接从大脑本身读取电信号,而植入芯片的过程本身需要进行颅骨钻孔,有一定风险性,伦理上是不能招募完全健康的志愿者的。”
“你是说——?”
陈郁叹了口气。
“直白说来,目前所有的脑机接口实验,都是招募瘫痪病人进行的。——因为脑机接口带来的便利性可能会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所以才有充分的理由得以开展。”
她说着,看向安德鲁。
“由于条例规定,我确实无法正常招生。可如果走的是招募志愿受试者的渠道,我想梅耶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神经外科手术会由系里的手术医生负责,一切都是规范化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准备一份知情同意书。”
后者愣了愣,眼里突然露出热切的神色。
“......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确定你完全理解了即将面对的状况。”
“我知道,我不在乎感染风险——”
“我指的不是这个。”陈郁不耐烦地打断道。她见安德鲁重新显出几分畏惧,又有些懊悔地放缓了语调。
“这么说吧,我给你的不是一张永久有效的支票。——颅内毕竟是生物环境,潮湿和脑脊液里包含的离子会侵蚀电极针。通常情况下,犹他电极即使被成功植入,也会在几年之内出现信号问题,迅速变得无法使用。届时,我们将不得不取出电极针,而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一般不会多次为同一名志愿者植入电极阵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德鲁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令陈郁再次叹了口气。
“即使你同意参加实验,这也将是极其残酷的合约——不管是进行研究也好,还是享有脑机接口带来的便利,你只有不到一年时间。我认为这是极度不公平的、与你需要承担的手术风险极其不成比例。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愿意告诉你这个项目的原因。”
“您多虑了,博士。”安德鲁几乎没等她说完,就立刻接话,“有些权衡在正常人看来异常重要,可于我而言,几乎已经等于没别的选择余地——我没有退路。”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陈郁难得一见地犹豫了。
“安德鲁,”李炘也担心地劝道,“我知道这话不中听,可万一......万一这又和你签下的上一个契约一样,只是让你在越变越糟的路上奔流直下,你要怎么办?”
“我说过了,我没有退路。”他只是平静地答道,“将余生所有的精力集中在这几年、最后拼一把——如果不这样选的话,那我只是单纯地失去了所有可能的机会。”
“你不一定要现在立刻就做决定——”
“我只有三天,李炘。三天之后,我父母就会强行把我带回家去——你觉得我一个人再坐飞机回来瓦迪兹的几率有多大?”安德鲁看了看李炘的表情,咧了咧嘴,“几乎为零——我也这么想。”
“李炘说得对,你确实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这时,陈郁淡淡地发话了。
“我说过了,博士,我父母——”
“他们三天后会来找你?”陈郁边说边露出了笑容,“不用担心,交给我来搞定吧。”
不知怎的,她此话一出,李炘顿生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