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阿娘时,根本不敢相信,因为她已面目全非,甚至……形如厉鬼。”
被打瘸一条腿的可怜女人,经脉尽断,族中再厉害的鬼医也束手无策,无法接好她的断腿,只能缓解她的疼痛,为此,他们竟尝试给她服下了青陀花粉——
那青陀花亦是青黎大山中特有的一种奇异花株,由它特制成的花粉能够麻痹人的知觉,缓解人身上的剧烈疼痛,令人舒服百倍,甚至服用多了,还会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奇妙之感,令服用之人再也难以忘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加大用量,来填满内心那股极度的空虚感,若是中途断了,患者便会如万蚁噬心般痛不欲生,甚至完全失去理智,犹如一个可怖的疯子般!
换而言之,这青陀花粉既是药,却也更像一味毒,一味沾染上就会成瘾,对此产生严重到无法戒掉的依赖性的毒,而每当“毒瘾”发作时,那种痛苦会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不,确切来说,毒瘾发作之时,丧失理智的患者已完全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这就是裴世溪要将小陌阿娘藏起来,找上诸多借口,始终不让他见上他阿娘一面的真正原因——
因为族中的鬼医在医治过程中出了偏差,没有控制好青陀花粉的用量,令小陌的阿娘染上了无法戒掉的毒瘾,让她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只能无奈地将她关了起来,慢慢地想法子解救她!
可如何能救?那时小陌的阿娘,已如同一个厉鬼在地狱中嘶吼般,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唯有一死才是解脱!
提到阿娘的惨状时,小陌眸中有泪光涌起,他摊开左手,指尖颤动得不成样子,一如他绝望而又痛楚的嗓音般:
“阿娘竟,竟还认得我,她抚摸我的脸颊,抓着我右边空荡荡的衣袖嚎啕大哭,问我怎么没了一只手臂,她说她的心好疼啊,疼得她受不了了,她甚至用头去撞石壁,撞得血肉模糊……她求我救救她,她说她当真受不了了,从前她在深宅大院中,被我那个酒鬼爹毒打时她都没有这么狼狈痛苦过,我简直心如刀割……她最后竟又跪在地上求我,一下求我去帮她找青陀花粉,一下又求我给她一个痛快,她甚至还扑上来咬我,咬完又清醒过来般,抱着我放声大哭,说她不配做我阿娘……”
忆起当日石室中那番惨烈的景象,小陌禁不住泪流满面,他颤抖地抬起仅剩的左手,哀痛无比地望着施宣铃,从唇齿间溢出的每个字都是那样悲恸,又那样绝望——
“姐姐,你看,我最后就是用这只手,用这只仅剩的左手,送我阿娘……上路了。”
施宣铃心头一悸,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摇着头,双唇翕动间想说些什么,却到底难以开口,一切话语在此刻都显得那般苍白而无力。
“阿娘是在我怀中离去的,她甚至还为我哼了一曲儿时哄我入睡的歌谣,她说自己终能解脱了,她还让我不要去怪五叔,不要去怪尽力医治她的鬼医们,她说一切皆是命数,她能为族中大业牺牲,无怨无悔……”
“我阿娘就此撒手而去,她释然解脱了,我却抱着她的尸身久久未动,心如死灰,我平生第一次开始动摇,开始深思一些我从前不曾想过的东西……”
“我阿娘背负着仇恨与使命,献出了自己的一辈子,而我一出生也被打上奉氏族人的烙印,成为一个冰冷的复仇工具,我与阿娘都不曾有一天为自己而活过,似我们这样的‘暗夜行者’族中还有许多许多,包括我五叔,包括阿萤姑姑,包括左崇他们那一群庞大的追随者,我们每个人皆为了所谓的‘光复大业’殚精竭力,舍弃所有,甚至连自己都抛却了……”
“我抱着我阿娘惨不忍睹的尸身,第一次开始思考,我们所做的这些,这一切的一切,当真……当真值得吗?到底怎样,怎样做才是真正地解救奉氏一族,才是火凤明王代代相传的真正信义呢?”
“我们这群人执念至深,如同飞蛾扑火般燃烧自己,但我们为之坚持的那条道路,路的最尽头,又当真……是我们所想象的美好理想国吗?”
“那一夜,我的心彻底乱了,我仿佛被困住一场茫茫大雪中,寻不到方向,找不到答案了,在我最痛苦迷惘之际,我想到了一个人……”
小陌泪光闪烁,抬头看向施宣铃,轻轻道:“那就是你,姐姐,所以我来找你了。”
似乎每当他陷入绝境时,只要想到她,便能得到无穷的力量与救赎,一如那时他在海上断了一只手臂,一蹶不振地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房中时,也是得到她的消息后,他才重新拉开了帘子,见到了屋外阔别许久的第一缕阳光。
黑暗中几乎死去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冷却的心跳再度复苏,那个葬身大海的少年在那一刻又活了过来。
他感受着穿过衣袖间的徐徐清风,望着褪去灰败之色的天地万物,耳边响起她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每一个字他都铭刻于心,从不曾忘记过——
“你这只小蝴蝶,一定要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再不要受任何苦难与磋磨了……”
“你本来就无罪,没人可以审判你,一切都过去了,往后的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你娘……”
他伸出手来,在摇曳的光影之间,似乎又看到了一张明眸皓齿,灵秀清隽的笑脸,那串动听的铃铛声回荡在他耳畔,他指尖仿佛触碰到了她,他就那样站在长空下,喃喃自语道:
“姐姐,这么好的阳光,地府里是见不到的,我想跟你……一起多看看。”
时光流转,恍如隔世,没想到如今他不仅来到她身边,与她共沐人世长阳,还能同她一起坐在亭中赏雪,一切美好得如梦如幻,甚至好到不真切,令他常恐这一切化为泡影,只能暗自珍惜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每一瞬。
而有些深藏在心底的话,再不说出口,似乎便要……来不及了。
小陌望着施宣铃,欲言又止,此番拂雪之局后,他不知还能否活下去,若真要带着那份隐秘的情愫,孤零零地踏上黄泉路,想想……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姐姐,其实我……”
然而还不等小陌说出口,那双清浅的茶色眼眸已经定定注视着他,她身子向前,竟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温柔道:
“小陌,待一切了结后,我带你回家,带你归乡,你放下过往与执念,跟姐姐……回云洲岛吧,好不好?”
“姐姐,我……”
小陌怔了怔,感受到手上传来的那股暖意,令他的心跳都乱了。
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美,又许是今晚的风雪吹开了心门,总之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他忽然就不想再压抑了……哪怕结果不是他想要的,至少他也让她知道了他的心意。
他们四目相对,少年俊秀昳丽的面容在月下半明半暗,他忽然反手一握,将她的手紧紧抓住,那股迫切的冲动涌出胸膛,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道:
“姐姐,其实我曾为你……为你种过一朵花,一朵七雾结颜花。”
“什,什么?”
不止施宣铃愣住了,暗处那道俊挺的身影看见这一幕,更是陡然瞪大了眼眸,周身迸发出一股锐利的寒气。
风雪呼啸,天地清幽,月光笼罩着四方亭,直到小陌离去许久后,施宣铃仍坐在亭中没有回过神来。
毕竟是未经情事的少年人,小陌道出心底隐秘的情愫后,便不敢再面对施宣铃,只微红着脸匆匆而去,留下施宣铃在亭中心绪凌乱,不知如何是好。
月影重重,风雪灌入亭中,施宣铃正心乱如麻之际,忽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小陌又折返回来,忙站起身来,深吸口气准备同少年说清楚:
“小陌,其实我……”
“其实什么?”
身后之人腰间佩剑,眉目凛冽,比小陌更加颀长英挺,气质宛如一把锐利的出鞘宝剑,不是越无咎,更是何人?
施宣铃瞬间怔住了,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越无咎却是沉着一张俊脸,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姐姐,怎么不吭声了,嗯,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