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仵作验毒还需一些时辰,谢辞便领着许宴知他们去院中等候消息。
许宴知问魏岐,“你爹为医鬼,你怎的只是个小小的护城司仵作?”
魏岐笑笑,双肩一耷,“我爹不让我跟着他云游,我十六那年他就留我一人自己走了,我到了京城在护城司混了个仵作,一待就是两年。”
谢辞问:“那你今年才十八?”
许宴知一笑,“我比他大一岁。”
李忠明问:“你爹既是医鬼,那你必然差不了,怎么还被人排挤了?”
谢辞:“就是因为能耐太大,受人嫉妒便不受待见。”
许宴知又问他:“那你为何要来大理寺?”
“大理寺之前同护城司一同协作过,我当时有幸见过李大人,我便觉得大理寺做事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治下恐怕不会有心胸狭窄之人。”
李忠明得意挑眉,谢辞哼一声,“大理寺与护城司的协作也是配合都察院的调动,你怎的不去都察院?”
许宴知一摊手,“我们都察院没仵作。”
她又说:“我们不仅没仵作,就连牢狱都不常用。”
正说着,仵作进来了。
“大人,属下验过后还查了医书,此毒为赤瞳,为蒙丹特有。”
谢辞笑着拉起魏岐,“刘师傅,给你介绍一下,这便是新来的仵作,魏岐。”
刘河上下打量着魏岐,“你今年多大?”
魏岐笑眯眯弯腰一礼,“十八,刘师傅放心,虽十八但不会拖你后腿的。”
刘河哼哼一声,“行吧,小岐,走吧,带你熟悉熟悉大理寺。”
谢辞拍拍魏岐的肩,“去吧小岐。”
魏岐朝许宴知挥挥手,“师兄,我先走了。”
“去吧。”
待魏岐走后,许宴知才收敛起笑意,“这些刺客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了,就算找蒙丹对峙,也无证据在手,还可能会被反咬一口。”
李忠明气得哼哼,“那就这样咬碎了牙自己吞了?”
谢辞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毫无形象可言,“那还能怎么办?人都死了,我们也无计可施。”他又稍稍起了身子,“嘿我就想不明白了,他们如若要自尽为何还等到现在?人都被关押了,那个图尔努那·齐苏该招的都招了,为何现在才自尽?”
许宴知也是一阵头疼,她揉着肩颈,“恐怕就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蒙丹是背后主使但又让我们无计可施,死无对证吧。”
李忠明愤愤,“那这不就是挑衅吗?”
谢辞歪着脑袋,“挑衅不也没办法,又没证据。”
他又侧头去看许宴知,“你怎么想?”
她一耸肩,“把这些尸体哪来的送回哪去。”
“送回蒙丹?以什么理由送?”
她顿了顿,“没想好。”
她又转了话锋,“魏岐人不错,你们大理寺捡到宝了。”
“我看这小子挺机灵的,应该不错。”谢辞说。
许宴知想着要进宫一趟便言明自己不再多待,起身扭扭脖颈说:“我这就要进宫了,也好同圣上商讨商讨这返送尸体的由头。”
“许大人,柯相大人有请。”
许宴知一愣,“柯相?”
谢辞也蹙着眉,“他找你作甚?”
李忠明走上前来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我们陪你去。”
外头的小厮又重复一遍,声调比方才高了许多,“许大人?许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许宴知拍拍李忠明的手,安抚一笑,“怕什么,天子脚下,他还能要我性命不成?”
她拍拍衣袍,踏出门去,挑眼一扫那小厮,勾勾唇角,“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小厮垂头却是答非所问:“只是去寻常酒楼罢了,大人不必担心。”
她闻言轻笑出声,“若非要说担心,应该是你家大人该担心吧?真要动起手来,你家大人怕不是我的对手,你家大人会蠢到在京城就让人埋伏我?”
小厮顿了顿,擦了擦额头,低眉顺眼道:“大人恕罪,是小的口无遮拦,还望大人莫要同小的计较。”
许宴知本就无心追究,摆摆手,淡漠一句:“带路吧。”
“是,许大人。”
她一路上倒没多想,只是靠着马车懒散合眼,手还摆弄着腰间玉牌,浑身松弛悠哉不见拘谨,撑着脑袋时不时还打了几个哈欠。
那小厮之后没再言语,只安安静静带路。
等她再睁眼时,马车正停下,她松松肩颈下车,小厮正候着,“大人,这边请。”
她跟着小厮上楼,余光留意着酒楼的情况,她问:“除了你家大人,还有谁?”
那小厮笑了笑,“大人恕罪,小的不知。”
许宴知踏进雅间,里头坐着的是杨禄而不是柯简之,她一挑眉,“杨大人,好久不见,身子痊愈了?”
杨禄面色不变,端庄有礼,“有劳许大人挂念,本官身子已大好。”他伸手,“许大人,请。”
她落座,“杨大人这是以柯大人的名义约见下官?何不直接差人约见下官呢?”
杨禄还未开口,房门被打开,进来之人正是柯简之。
许宴知起身一礼,“下官见过柯大人。”
柯简之朗声一笑,“许大人不必多礼,只是简单说谈罢了,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他说着走到主位坐下。
他问许宴知:“你爹的身子如何?”
她道:“我爹的身子没什么大碍。”
“你爹到底是操心,又是身居太傅又要主持春闱,难免力不从心,你身为儿女定要多加留心他的身子。”
她含笑点头,“是,多亏了柯大人推荐了人在春闱中帮衬着我爹,不然我爹当真是要劳累一番的。”
二人官腔端得好,你来我往的假意寒暄只字不提今日饭局目的。小二进来上菜,头都不敢抬,分明听着二人的话是和善融洽的,可踏进雅间的那一刻无端一阵压迫,还算宽敞的雅间竟让他有种逼仄的气势。
他只是上个菜却是一身冷汗,声音有些抖,“大……大人,菜上齐了。”
“出去吧,没人唤你就不必进来了。”小二没敢抬头,只听得声音清冽,说话之人语气缓和似还卷着轻笑,更像是在安抚他一般。
小二顿时松了口气,“小的告退。”他忙不迭退了出去。
菜上齐后柯简之才进入正题,他下巴微抬,稍有责备之意,“杨禄,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敬小许大人一杯?谢他的救命之恩。”
杨禄连忙为她斟满酒,正举杯时她手一抬,拦下这杯酒,笑问柯简之:“柯大人玩笑了,何谈什么救命之恩?”
柯简之捋着胡须笑言:“怎么不算救命之恩?灯节当夜了望台,不正是许大人救了杨禄一命吗?”
他紧接着说:“杨禄不比你,他不通武艺,若是没有许大人提剑守护,怕是早就命丧当场。”
“哦?”许宴知抬眉玩味一笑,望着杨禄说:“杨大人原还记着呢?”
杨禄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柯简之再次开口,“小许大人莫要误会,这些不过是老夫的猜想,杨禄对此一直是闭口不谈的。”
许宴知闻言失笑,明白了这顿饭的含义。她问柯简之,“那大人还猜到些什么?”
柯简之淡笑,“身处朝堂之人,越是高位者越是在意这些风吹草动,老夫如今坐在这丞相之位上,若是连朝局都看不清,何以担当大任,为百姓分忧?”
“杨禄自那夜后就闭府不见人,就连老夫派人去请他都不曾露面,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岂敢如此?灯节后宫中便传出太后丧讯。”他哼笑一声,“小许大人,老夫不是傻子,也不是那群一叶障目之辈,能猜到其中大概。”
“如今这顿酒,老夫确确实实是想让杨禄谢你的救命之恩。”
许宴知垂眸一笑,她心中明白,柯简之此番便是在告诉自己他并不在乎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对太后逼宫一事已有些猜测这便够了,他不在乎所以不会深究。今日约见她也是为了让她撤走杨禄身边的暗探,告诉她不必再紧盯着杨禄了,柯简之不会逼问杨禄那夜所见所闻,这局便是破了。
杨禄此时又抬起酒杯,“小许大人,我敬你一杯。”
她这次没拦,也笑着朝他举杯,“杨大人客气了,不过是分内之事。”
喝了这杯酒,杨禄又说:“小许大人,不瞒你说,这几日烧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就忘了许多事,太医也说无能为力。”
许宴知一副关怀模样,“是吗?”她长叹一声,“哎,杨大人,要我说忘了便忘了吧,记得所有事不见得多好。”
杨禄也笑,“是是是,我也这么想,忘了便忘了吧。”
柯简之见状起身,杨禄立马过去搀扶,他推了推杨禄的手,“不必扶了,你坐下好好陪小许大人吃完这顿饭。”
许宴知起身笑问:“柯大人这就要走了?”
柯简之摆摆手,一副虚弱之态,“人老了,吃不了这些大鱼大肉,老夫还得回府喝药呢,小许大人,有杨禄在这陪着,你大可安心吃饭。”
她笑:“那我送送大人?”
“不必了,你和杨禄坐下继续吃吧,别浪费了这一桌子好菜。”柯简之说着推开了杨禄,杨禄帮他打开了门,目送他离开。
许宴知坐着,给自己和杨禄倒了酒,“杨大人,你这刚痊愈,能喝酒么?”
杨禄摆摆手,“不碍事。”
他有些试探意味,“小许大人不急着回都察院吗?”
她勾唇一笑,“柯大人不是让我们不要浪费这一桌子好菜么?杨大人这是想走了?”
杨禄面色有些僵但又很快恢复,“小许大人说笑了,我也不急着走。”
许宴知端起酒杯,“那杨大人,该到我敬你一杯了。”
“就敬你,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事还能记着我救你一命,当真是让我好生感动。”
杨禄眸中一厉又很快掩去,他端起酒杯说:“既是救命之恩,哪里敢忘?”
之后许宴知当真安安稳稳坐着吃菜,反观杨禄有些坐不住了,筷子都未动,“小许大人,我突然想起来工部还有些事等着我处理,你也知道,我一病就是好多日,工部堆了许多事呢,小许大人慢慢吃,我就先失陪了。”
许宴知开口挽留,“杨大人真要走?”
杨禄被磨出汗来,他面上挂着勉强笑意,“小许大人,公务繁忙,的确得走了。”
她闻言一阵失落,“哎,既如此,那杨大人自便吧。”
杨禄松了口气,“那我就失陪了,小许大人慢用,这顿算我请。”
她笑笑,“杨大人慢走。”
杨禄走到门边又顿住,他扭头说:“对了,小许大人,柯大人让我给你带句话,许太傅要是身子当真撑不住,还是早些卸下重任吧,毕竟春闱不可儿戏,万一许太傅太过劳累出了差错可就不好了。”
许宴知笑意不变,眸中多了些寒凉,“是吗?那杨大人替我谢过柯大人挂心,不过春闱一事不是也有柯相推举之人帮衬着吗?我爹若是出了差错,不是还有他吗?我爹是年岁大了难免有糊涂之处,可他不会糊涂啊,他应是知道是对是错的。对了,我正好也有句话劳杨大人转告柯大人。”
许昌茗若是出了差错,那么柯简之推举之人也难逃罪责,许宴知心中冷笑,他柯简之休想让她爹一人顶罪。
“我得了消息,说柯公子的病已大好,让柯大人莫要太过担心了。”
杨禄表情有些难看,但还是笑着应下,“小许大人放心,我自会如实转达。”
杨禄走后许宴知便敛了所有笑意,将手中筷子猛地扔到地上。原本她并不在意柯简之为破局叫她来吃这顿饭,可偏生他让杨禄传了话,提及许昌茗主持春闱一事,既是威胁又是警醒。
她气的便是柯简之将许昌茗拉入局中。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柯相是故意留她和杨禄吃饭的,她与杨禄本就互不顺眼又心有隔阂,为的就是逼她失态,好在她沉得住气反逼得杨禄先一步离开。
许宴知面无表情的出了雅间,正巧碰上小二上楼。那小二下意识询问:“大人可是需要什么?”
她语调轻缓且平静,依旧清冽但不似方才那般让人心安,“不必。”
只是简单二字就能让他心尖一颤,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被许宴知眸中冰冷吓了一跳,她周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寒凉。他不禁后退一步,瞥见屋中饭菜并未动过多少,他还是硬着头皮询问,“大人,可要将饭菜带走?”
许宴知脚步一停,小二咽了咽口水,等她开口。
“带走吧,送到工部去。”
她微一侧头,“你可知工部在哪?”
小二连忙点头,“小的知道,知道。”
许宴知给了他银子,勾唇笑了,“送去时再带一句话,就说柯大人说了,莫要浪费。”
小二接过银子连连点头,“小的知道了,定会如实带去。”
这顿饭,谁都膈应。
但她就是要让杨禄比她更加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