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命。”
许宴知执棋的手一滞,她抬眼间轻笑,落下棋子才道:“连先生倒是通透。”
连宏苼将酒一饮而尽,伸手去拿棋子,他怅然一叹,“早该想明白的,倒是许大人点醒了我。”
许宴知为他添酒,“连先生高看我了,说起来我是晚辈,哪有点醒连先生的本事?”
连宏苼哼笑,“罢了,罢了,”他一捋短须,“陈河这孩子不安分,如今做了错事,许大人该如何就如何,不必顾及我。”
她指尖捻着棋子等他落子,她言笑晏晏不露威势,姿态松懈,倒像是同寻常长辈下棋一般亲近,“连先生到底心善,能容陈河至今。”
她将棋子落入局面,“是陈河不该,他辜负了连先生的好意。”
连宏苼微眯了眯眼,端酒饮尽,“陈河这孩子心思太杂,不该在这样的地方做事,是我一时糊涂将他引入都察院,好在他尚未酿成大错,不然我当真是难辞其咎。”
“连先生言重,人活于世谁不被情所累?亲戚之情亦是如此,连先生也是无法罢了。”
连宏苼垂首静凝杯中酒,渐渐眼有酸涩涌上湿润,“这孩子刚来时,分明不是这样的……”他手有些发颤,但还是将酒杯送到嘴边,“许大人的酒是好酒,我在这谢过许大人的酒了。”
“连先生客气了。”
他道:“尽疏是个好孩子,许大人其实不必将他放在卷宗库。”
许宴知摇头,“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有劳连先生教导。”
连宏苼望着棋局静默片刻,“输赢已定,到底是后生可畏。”
“连先生的棋招步步紧逼,我不过侥幸。”
他揉揉眉心站起身来,“老了,自是不能同你们年轻人相比,”他拍拍衣摆抚平褶皱,“许大人将他调入你院中时我便知道陈河会有何结果,其实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许大人不必送了,我这就回了”,他转身往外走,背对她摆摆手,似叹非叹:“许大人该如何就如何吧。”
“人各有命。”
许宴知起身拱手一礼,“连先生慢走。”
“付白。”
“属下在。”
“陈河呢?”
“在后院押着。”
“把他带进来吧。”
“是,大人。”
……
盛阳悬顶,青天白云。
房门未关,光从外照进来。
屋内燃着香,烟雾缭绕,光与烟雾相称,有些飘渺。
少年人坐于案前执笔落字,她垂眸紧盯奏折,长睫掩了眸底情绪,赤色官袍穿在她身上衬得人没了懒散,光透过她指缝在一侧呈现光影。
“大人,人带来了。”
她笔尖未停,嗓音淡淡,“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来说?”
“许大人,属下不知所犯何错,还望大人明察。”
她勾唇,“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
“许大人,属下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大人。”
“你倒不卑不亢,”她抬眼瞧他,“那一百二十两,你打算何时还我?”
陈河一僵,额上出了汗,他跪着将脑袋抵在地上,“许大人,属下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实在油盐不进,她没了耐性。
她执笔的手一顿,“听不懂?这好办,张戬,去请西临赌坊的掌柜来喝茶。”
陈河一下慌了,“大人,属下知错了大人!”
“现下能听懂了?”
“听懂了,现在听懂了。”陈河连连磕头,“大人,银子属下会还上的,求大人宽限几日。”
她笔尖复动,清寒一笑,“自是会宽限你,毕竟重寻生计也要费些时日。”
陈河双眼一瞪,面色难看,“大人这是何意?”
付白扫他一眼,“做错了事难道还想继续待在都察院不成?”
陈河静了一瞬,后直起身子直直盯着许宴知,冷笑道:“许大人这是不打算给我活路了?既然如此就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了。”
“许大人差我去讨的银子本身就不干净吧?堂堂监察御史竟与赌坊掌柜的有来往,这银子怕不是欠的,是掌柜向大人行的贿吧?”
“许大人,这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就不怕我哪一日吃醉了酒说给旁人听了去吗?”
许宴知动作一滞,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笔,她轻嗤出声,她稍稍仰首将笔搁下。
“你威胁我?”
嗓音很淡,势山雨欲来。
她后靠椅背,指尖在膝上轻点,“说说看?我该如何给你活路?”
“大人,说到底属下不过是贪心了些,何至于此?只要大人不将我赶出都察院,大人的秘密自是不会被泄露。”
“这世上保密的法子有很多,我只信死人嘴严,我大可以杀你了事。”
“大人不会杀我,我与连先生是亲戚,大人日后还要同连先生来往便不会杀我。”
“你想错了,”她轻一抬眉,“你威胁不了我,这笔银子的来历经得起查证,而你的罪证也经得起查证。”
“付白,念给他听听。”
“是,大人。”
付白拿出册子,“一月十五,一对笔洗、一月二十,画卷一副、二月二,梨花木椅子、二月十四,蜡烛五对、二月二十二,烛台一对……”
“别念了!”陈河浑身脱力跪坐在地,他冷汗岑岑,“大人怎会知道这些?”
“人在做天在看,连先生不计较,我不能不计较。”她直起身子,抬手到光下任其透过指缝,似是觉得光影有趣,她在光下动了动指尖,瞧一旁光影变动,她漫不经心开口:“陈河,我只将你赶出都察院,算是仁慈了。”
“你非要自作聪明,那便把欠的东西一一还回来吧。”
“走之前,别忘了领一顿板子。”
“大人饶命啊大人!”陈河全然没了方才的冷静,一个劲儿朝她磕头求饶,“大人,我再也不敢了大人!大人饶了我吧,大人我真的知错了!”
她敛下笑意,收回手微微抬颌。
付白当即领意将陈河押出去。
张戬将茶端到她桌案,“大人,就这么轻饶了他?”
许宴知刮开浮叶,“他有一点说对了,我还得顾及连先生。”
“可连先生不是说大人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么?”
她轻抿茶水,道:“你可知陈河是连先生的什么亲戚?”
“属下不知,听说只是远房。”
她道:“付白有心查过了,陈河是连先生的亲生儿子,至于为何以亲戚相称就不得而知了。”
张戬一惊,“连先生并无家室,竟有个儿子吗?”
“所以,”她继续道:“若只是远方我倒能该如何就如何,但父子之情不好把握,在此事上留些余地,总好过与连先生起嫌隙,日后再惹出麻烦。”
张戬嘴一撇,“就怕陈河不识好歹,日后要记恨大人。”
她轻笑,“他记恨也不足为惧。”
“属下还以为大人方才要发火了呢。”
“为他动怒不值当。”
她重新握笔,“去知会连先生一声。”
“是,大人。”
……
“许宴知,你快点!”
“催什么?这不是来了吗?”她撩袍上了马车,踢了谢辞一脚,“过去点。”
谢辞抱着手上下打量她,“真真儿是大爷,就等你一个呢。”
许宴知抬腿又是一脚,“滚蛋。”
谢辞还她一拳。
李忠明把二人分开,“别在这闹,一会儿马车散了。”
谢辞懒懒枕着手臂往后靠,“咱都多久没去钓鱼了。”
“确实有些时日了。”
许宴知换了姿势抱着手斜靠,“黎仲舒说过几日捶丸,你们怎么说?”
李忠明咧嘴一笑,“自然是要去的。”
谢辞眯眼瞧她,“你不会不去吧?”
“咱们黎大人都发话了,我哪敢不去?”
……
三人一路言语不断,吵吵嚷嚷。
马车在路上突然停滞,因前方也有马车要过。
许宴知言后退让对方先过,对方也后退有谦让之意。
对面车夫高唤一声,“许大人,你先过吧。”
谢辞闻言问她,“对面之人你认识?”
许宴知撩开车帘去看瞧见对面是洪府马车,她下了马车走至对面敲了敲车窗,笑道:“洪大人。”
车帘一撩,正是洪辰溪。
“你这是要去哪?”
“钓鱼,洪大人可有空?不如一道?”
洪辰溪淡笑摇头,“有谢大人和李大人相陪,我就不去了。”
她笑,“既然无事,倒不如一同前往。”
她接着说:“谢辞总说公务是忙不完的,总不能浪费好时光,洪大人,一道吧。”
洪辰溪望她眼底清亮,笑意亲和,拒绝之话只好悉数收回,他点点头,“好。”
她拍拍车夫,“劳你调个头,去城外。”
她回了马车,谢辞打了个哈欠,“谁啊?”
“洪辰溪,”她将衣袍褶皱抚平,“我邀他一道去钓鱼。”
李忠明:“他答应了?”
“自然答应了。”
“真的假的?”谢辞也道。
“骗你们作甚?他答应了。”她拍拍谢辞的腿,“收着点,挤着我了。”
谢辞龇牙咧嘴,“那怎么着?我出去呗?”
许宴知认真道:“可以。”
“可以你二大爷!”
李忠明嫌弃:“有辱斯文。”
谢辞白他一眼,“你哪里有过斯文?”
李忠明端得正经,“此时此刻就有。”
“得了吧你。”
……
城外风光好,引人放松,洪辰溪许久未这般松适过了。
他侧头瞧着许宴知他们吵闹泼水不由失笑,他还以为许宴知他们来钓鱼就真只是钓鱼。
实在闹腾,但也有趣。
“谢狗!别惊了我的鱼!”
“它自己胆小也能怪我吗?”
李忠明二话没说泼了他个正着,“你自己不躲也怪不着我。”
“李忠黑!你给我等着!”
“怎么着?你还要咬我不成?”
许宴知到他身侧,“洪大人见笑了。”
洪辰溪翘了嘴角,“这才该是少年人。”
他道:“京中的世家少年郎多为两种,一种是同我一般只读圣贤书,恪守规矩,另一种则是如蒋勋之辈纨绔荒唐。”
“少有如你这般灵动鲜活,不乏正直之人。”
她没接话,弯腰捡了石子,笑问:“洪大人会打水漂吗?”
他摇头,“未曾学过。”
她道:“那我教你。”
许宴知挑了块合适的石子朝湖面一扔,石子似是听人使唤一般连连在水面跳动,她挑了块石子递给他,“你试试?”
洪辰溪学她动作,可石子直直沉底。
她本想安慰几句却瞥见谢辞鱼杆旁有鱼停留便当即将手里剩余的石子扔到他鱼竿附近,一下惊了水里的鱼,顿时四散。
“慢慢来,日后有的是机会教你。”
她说完就撩袍往后跑。
“许宴知!你二大爷的!”
谢辞直直朝她追去,“你完了许宴知。”
许宴知佯装怒意,“做什么?它胆子这么小还能怪我不成?”
“你个贱人。”
“彼此彼此。”
李忠明鱼竿一动,是条大鱼。
他提着鱼炫耀,“我钓的。”
许宴知和谢辞的追赶同时一停。
他二人相视一眼,齐齐朝李忠明而去。
李忠明连忙后退,“做什么?我钓上来的,你们还想抢了不成?”
谢辞一耸肩,“抢到了就是我的。”
“你要不要脸?”
“不要。”
“他不要,”许宴知也道:“那我也不要了。”
李忠明连忙将鱼递给洪辰溪,“洪大人,你先帮我守一会儿。”
他挽起衣袖,拿起一旁木盆盛水,“看看今儿谁输谁赢。”
谢辞当即止步,“诶诶诶,怎么还拿盆呢?”
李忠明龇牙一笑,“你们都不要脸,那我也不要了。”
许宴知及时后退,“是他不要脸,我可要。”
“许宴知!”
“谢狗,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李忠黑,你等会儿,有话好好说嘛。”
“你才黑!你全家都黑!”
“那不成,”谢辞笑嘻嘻的,“我这算黑的话,你都快成炭了。”
“谢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