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显露
作者:十六音   当官日常最新章节     
    夜中变天,浓云落雨。

    今晨天色不佳浓云不散,地上潮湿积水。

    幸而上朝未雨,去时不扰心神。

    连日来朝中皆不静,偏生有人触她霉头。

    杨禄言谢,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多亏了她才识得人心。

    识得人心?

    实在讽意太深。

    她若真识得人心,也不会在周祺兴身上栽跟头。

    鲁掌柜身死,许宴知奈他不何,洽周祺兴在朝堂铁了心做纯臣,各方不沾势维持中立,倒叫她成了笑柄被杨禄得了机会嘲讽。

    人心,人心,她哪里识得?

    许宴知在朝堂是愈发沉稳,喜怒压于平静之下,饶杨禄讥讽伴刘承幸灾乐祸她仍端笑颜以对。

    怎奈来时无雨,去时有雨。

    偏大理寺外差,谢辞和李忠明皆不在,沈玉林也留身御书房。

    仅她一人,又被厌雨所拦。

    未等来小监送伞,杨禄先出言,“许大人,若不嫌弃,一道出宫?”

    她自是嫌弃,却是道:“杨大人如此好意,下官自是不好辜负。”

    杨禄不舒坦,许宴知也不舒坦,可她偏生耐性跻身伞下,同他一道而行。

    “今日天色不佳,许大人怎的还忘了带伞?”杨禄笑意加深,“偏巧谢、李二位大人不在京中,小侯爷也不在身侧,许大人,一人而行想必孤单吧?”

    许宴知清浅一笑,腕间佛珠被摘下隐于袖中轻缓拨弄,“怎会孤单?不是有杨大人相伴么?”

    “许大人觉着你我相伴自是好事,就怕有人不愿相伴,饶是费尽心思也不得其果。”

    言语间恰逢宫中掌事刘公公罚人,那小宫女年岁不大,面上红肿,眼中有泪不敢落,跪着受打骂。

    雨势不小,那小宫女浑身湿透,嘴角被掌掴渗血,掌事公公不见停意,巴掌落在面上声声作响,混着淅沥雨声乱人心神。

    “刘公公,这小丫头犯了何事?竟让你冒雨亲自责罚。”杨禄停身,笑问。

    许宴知瞥一眼,不明杨禄之意。

    杨禄又怎会是在雨中停步插手旁人生死之人?

    刘公公笑回:“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小贱蹄子先前在后宫惹恼了贵人娘娘不算,眼下调到宫道做事还不知死活勾引过路的大人,眼下不罚是不行了。”

    小姑娘面上虽有伤,但难掩清姿,五官秀美。

    公公要罚自是无可厚非,可非在人来人往处打,打人脸面,伤人尊严。

    不像是公公有意为难,倒像是后宫娘娘手段。

    “刘公公,未免太扰人了些。”

    许宴知淡淡一句,未落视线于跪地之人。

    刘公公讪笑,“许大人说的是,咱家这就把人领到别处去打。”

    她淡道:“刘公公,眼下不止我等瞧见你责罚宫人,正是下朝,这宫道上人来人往皆是官员,叫人瞧见总归是不好,知道的是公公责罚犯事宫女,不知道的还道是刘公公杀鸡儆猴指桑骂槐。”

    刘公公当即听出言下之意,伸手推搡那宫女脑袋,“今儿算你运气好,下次再叫咱家逮到你犯事,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赔笑道:“许大人,咱家这就把人带下去。”

    “二位大人慢走。”

    杨禄重新启步,似笑非笑,“这小宫女容貌清丽,想必正是因此受人针对,许大人救下她这一回,转过身去她便会因此更受人嫉妒针对,如此一来许大人反得不到感激,怕是还会被记恨。”

    “我原以为许大人在经历过周大人一事后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没想到许大人到底是年纪轻了些看不破人心。”

    “不是所有好心都有好报,你如此费心救周大人,可今儿早朝时我瞧着周大人似是不大想同你我有瓜葛。”

    她低笑,“杨大人说的是,可眼下之事同周大人一事确有不同,救这宫女我不求她所报,至于周大人,所求不得便不强求,总不好要人性命,这一点我自知不敌柯大人。”

    她又道:“说到底也是杨大人心善,若不是杨大人停留一问,我自是不会出手相救,多亏了杨大人提点。”

    话放在明面上好听,看透便是互戳心口。

    杨禄岂会心善?不过是有意引她出手相救,再道出这一番暗讽说教之词来。

    这样的事在宫中常有,不过是后宫贵人罚人手段罢了,旁人撞见也不会轻易插手,杨禄不知许宴知是否会救,故而有意停身询问。

    这一问,她便不得不救。

    她知杨禄心思,却还是出言救了。

    心知那小宫女冤枉,她若不救,便不是许宴知了。

    救人是否出自本心尚且不论,只是明知受人牵引,却不得不按人脚步行事难免被动憋屈,将人摆在明面上算计实在欺人。

    耳中落入雨声,她端笑意,压翻涌思绪。

    雨不停,心仍乱。

    “眼下如何?”

    许宴知闻声回神,置杯揉捏眉心,到底是忆今晨太久,一时晃神。

    沈长安良久未得回应,又道:“眼下如何?”

    “不如何。”

    沈长安蹙眉,“那倒便宜了周祺兴。”

    他转言又道:“方才你愣神许久,在想什么?”

    她淡笑摇头,不想再勾波澜。

    “没什么,在想都察院中差事。”

    沈长安起身置窗边隐有不满,“这雨都下一天了,何时是个头?”

    眼下也是雨,与今晨雨势无二。

    许宴知垂眸凝于茶盏,茶汤温凉,手边小炉有水沸腾,她抬手将茶汤倒尽,“沈大人不是说韩大人也来寻我么?怎的不见他来?”

    沈长安拧眉,“原是要同我一道来的,岂料中途礼部有了差事,他便匆匆回了礼部。”

    “对了,周祺兴应是知道韩大人是我们的人,他会对韩大人不利么?”

    “他要当纯臣,当便是,我不拦,”她轻晃茶杯,“但若阻碍,我便不会再手软了。”

    嗓音清寒,如山间薄雪。

    落入耳中,是略带冷厉。

    沈长安凝她一瞬,联想她方才良久愣神终察觉情绪不对。

    许宴知眼下太静,似山雨欲来。

    他斟酌开口,“今日上朝,出什么事了?”

    听他话中担心,许宴知勾唇淡笑,“能出什么事?不过是人摆了一道。”

    她轻置茶杯,“认了便是。”

    “大人,韩大人到了。”

    “进吧。”

    韩伟中进时面色不佳,沈长安观之便问:“怎么了?”

    “在其位谋其职,认主为君不为臣。”

    韩伟中冷笑,“这便是他的原话。”

    认主为君不为臣。

    许宴知到底是臣,韩伟中等人该为君还是为臣当认清楚。

    她本为天子信臣,此言却将她与信臣分离,言她越过臣子本分,所谋到底是为君还是为己?

    周祺兴竟将她视作柯简之一辈?

    言她玩弄权术,结帮结派。

    讽她图谋是为君还是为私?

    “你信他?”

    “我想信。”

    往日之言犹记于心,许宴知只觉面如掌掴。

    “许大人……”

    “无妨,”她抬眸启笑,“韩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你我图谋问心无愧。”

    房门再被敲响,小厮言有人给许宴知送了东西。

    是刘承所送,一把油纸伞。

    许宴知紧握茶杯,指尖泛白。

    今晨繁绪如紧绷之弦,油纸伞便是牵动这弦的最后一力,如今弦断,思绪如潮水奔涌而来。

    “二位大人,”她语调极轻,飘渺如薄烟,微有轻颤,似是平静终要崩裂前夕之隐忍,她竟是笑了,“恕今日之茶不能共饮了。”

    “改日再以好茶赔罪。”

    “你——”

    沈长安拉住韩伟中衣袖,轻一摇头,道:“如此,我等便不打扰许大人了。”

    “我等先行一步。”

    “二位大人慢行。”

    窗外有雨不停反有重势,混着扰人雨声,杯盏尽碎。

    伞面有画,为蹒跚学步之小儿。

    今日种种积压,终压不下波澜。

    许宴知气极反笑,指腹划过伞面,她极压下的心绪犹如攀附之蛇,一寸寸爬上心头,缠人手脚缚人脖颈实难喘息。

    极端之下,她引出戾气,任由阴寒席卷。

    她寂然良久,垂眼于地上杯盏残片。

    眸中浓郁寒凉似寒潭冰封,经久不化。

    许宴知俯身拾一块残片,紧握手中引血滴落,她将伞面染红,提笔沾血落笔于画边。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也。”

    她将笔一扔,血墨尽染于地。

    她愣神许久,将手中残片掷于脚下。

    她抬手凝神手心伤口,不该如此的。

    ……

    今晨下雨,料想许宴知心中烦闷,洪辰溪取伞动作便快了些。

    可晚了一步,许宴知同杨禄共撑于一把伞下。

    洪辰溪怅然一叹,如此一来,他二人必会言做刀刃,互刺心窝。

    谁都不好过。

    二人一红一紫尤为惹眼,透几分诡异和谐。

    洪辰溪知她今日心情不佳,故而有意打探她行踪。

    他于茶楼静等,因许宴知雅间还有客人。

    沈长安和韩伟中走时神色肃然,洪辰溪不由瞥一眼她雅间方向。

    于门外听得杯盏碎裂之声,他动作一滞,不想扰她发泄,可之后久久没了动静,他当即蹙眉凛神,推门而入。

    许宴知立于桌案前,抬手静看手心,鲜血顺着手掌和指缝滴落。

    谢辞离京前曾托他伴许宴知左右,彼时他不知其意,眼下瞧她平静却是一下明了。

    谢辞曾言,许宴知身边离不得人。

    原来如此。

    许宴知抬眼瞧他,眸中木然,低哑出声:“你怎么来了。”

    “碰巧路过,听闻你在此处便来寻你。”

    洪辰溪只字不提她为何自伤,仅是唤了小厮送来包扎药物。

    洪辰溪为她包好伤口,“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令尊的。”

    “多谢。”

    “我送你回府。”

    “不必了。”

    他又道:“我送你回府。”

    “……好。”

    ……

    翌日。

    “许宴知!”

    谢辞衣袍未换,眼下有淡青。

    许宴知停顿抬首,“你发什么疯?”

    “你发什么疯!”谢辞厉声上前,“京中传遍了,说刘承昨夜受歹人行刺,歹人还特留血伞一柄,刘承受了惊吓,今儿早朝都告假了。”

    许宴知神色淡淡,“受惊罢了,大惊小怪什么。”

    谢辞被气笑,“许宴知,那血伞上的血哪来的?”他强执许宴知手腕,“我不过出京一日,你到底发什么疯不能等我回来?”

    “为什么?”

    “什么?”谢辞一愣,“什么为什么?”

    “你为何托洪辰溪照看我?”

    寂静良久,她轻嗤挣开他桎梏,“罢了,不重要。”

    许宴知垂眸饮茶,谢辞泄气一般,“你这般你师父知道吗?”

    她淡然反问:“我哪般?”

    谢辞只觉心口被她气得生疼,他叹声静下来,“许宴知,你不该是这样。”

    宴清,你不该是这样。

    虚清也这样说过。

    故而她日日玩乐犯浑惹虚清头疼,想来这样他老人家便不会为她担心。

    许宴知低低发笑,她妥协般轻叹,“谢辞,莫告诉旁人。”

    谢辞定定回望,“好。”

    她又问:“你何时知道的?”

    “你杀天玑真人时便有所察觉,原只是猜测,眼下倒是确定了。”

    “许宴知,日后莫要再这般可好?”

    许宴知抬眸凝他许久,终是松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