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府出来,陆戎珵神情有些复杂,一言不发跟在许宴知身后,临上马车时立在原地没动。
许宴知没理会,径自上马车。
陆戎珵没出声,她也没让人上来。
僵持片刻最后是车夫问了一句:“陆大人不上车吗?”
陆戎珵抿唇紧盯着车窗,低低道:“大人,下官想——”
“要参就参吧。”
马车内传出许宴知轻缓随和的声音,她抬手撩起车帘,淡淡道:“该如何就如何。”
陆戎珵摇摇头,“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这个意思。”
“下官是想问大人是有何谋划吗?”
马车内一静,车帘往上稍稍一扬,“怎么说?”
“大人做事若真有意隐瞒就不会有人知道,可大人今日却如此坦然道出私拦奏折一事,下官总觉得大人另有深意。”
“小陆,”许宴知的嗓音略显慵长,她将车帘放下,闲闲支着脑袋,面无表情道:“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与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你当如何?”
陆戎珵一顿,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马车内响一声轻笑,“你先回都察院吧,我还有事。”
陆戎珵朝马车一拱手,“大人慢走。”
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马车驶远混入街道人群后才转身离开。
……
马车驶出城在山野垂钓处停下。
许宴知稍整衣冠,从马车上下来。
“本王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回一句:“殿下相邀,岂有不来之理?”
靳玄邕轻嗤,“坐吧。”
“殿下倒是好兴致,能寻得如此宝地垂钓。”
靳玄邕:“此处无人,风光秀丽,是垂钓的好地方,亦是谈事的好地方。”
许宴知瞧一眼准备好的鱼竿,没去动而是端茶轻饮。
“说起来你有多久没喝过本王的茶了?”
“快三年,不长不短。”
“知道本王为何约你相见么?”
许宴知颔首,“大抵知道。”
靳玄邕不绕圈子,直接说:“那你怎么想?要和本王合作吗??”
“能商量。”
他微挑眉,放松下来,“说定了?”
“说定了。”
靳玄邕又想到什么,笑了,“此事圣上可知晓。”
许宴知神色平平,悠哉呷茶,“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决定。”
“就不怕圣上疑心你背叛?”
她静一下,又道:“谢辞死于景王,我得为他报仇。”
“站在圣上的立场,眼下对付景王多有限制,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她眸色一沉,如晦暗明月隐有波澜浮动,口吻凉似寒山,“但在我的立场,谢辞的仇得报。”
“与殿下合作,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就不必扯上旁人了。”
“你所说的旁人,是指李忠明他们么?”
“放心,本王要你一个就够了,不会牵扯他们。”
“不过,”他尾音拉长,“若被圣上知晓,你又当如何?”
许宴知蓦地笑了,“这就不劳殿下关心了。”
“王爷~”
一道娇柔女声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许大人!许大人你怎么来了?”
覃乐笑意盎然提着裙摆跑过来,魏堇提着一只兔子跟在她身后走过来,她兴冲冲跑到许宴知跟前,“许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啊?”
许宴知微微颔首,“见过王妃。”
覃乐摆摆手,“不必多礼。”
她大大咧咧盯着许宴知看,“许久不见,许大人还是这么好看。”
“咳……”魏堇低低轻咳一声,想示意覃乐留意靳玄邕有些发黑的脸色。
覃乐实在高兴,没注意魏堇的提醒,乐呵呵的对许宴知说:“许大人我同你说,我新写了好多画本子,卖的可好了,书行的掌柜的都恨不得把我供起来呢。”
许宴知淡笑回应一声,瞥见靳玄邕脸色便有眼力见的开口告辞。
“啊?这就走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唔额。”
靳玄邕捏着覃乐的脸,将她的嘴挤得撅起来,小鱼似的。
许宴知极快笑一下转身离开,魏堇连忙跟上去。
“王爷,属下送送许大人。”
许宴知瞥一眼跟上来的魏堇,“我与王妃没什么。”
“我知道,王爷也知道。”
“那为何……”
魏堇一耸肩,“王妃写的画本子多以许大人为原型,”他停了停,又说:“而且王妃的确对许大人和对旁人不同。”
“因为王妃说许大人是第一个觉得女子也能写出好故事的人。”
“王爷知道许大人和王妃清白,只是男女之事嘛,总免不了要吃味。”
许宴知轻笑,“原来如此。”
“魏统领说的如此透彻,莫不是……”
魏堇脸一红,“没,没有。”
许宴知笑叹,说回正事:“王爷是如何知晓景王之异的?”
魏堇正色道:“前些时日王爷和景王进山打猎,回来后王爷说景王看似云淡风轻态度随和,实则箭无虚发,下手狠厉。”
“王爷说景王身上有一股凌厉杀意,这是常年游山玩水只知享乐的人身上绝对不会出现的。”
说话间二人走至马车,许宴知撩袍上马车,“劳你转告王爷,既是合作,那就当有诚意,明日早朝我会将诚意奉上。”
魏堇拱手:“许大人慢走。”
他又补充一句:“大人放心,今日不会有不相干的人知晓大人行踪。”
许宴知平和一句:“有劳。”
从城外回来,许宴知去了都察院当值,入夜回府,陪着许言舟练了会儿字,又抽查他近日课业。
月亮高悬于顶,光漫漫撒下来。
周遭很静,脑中却吵闹得紧。
“你想做什么呢?渡危?”
“背着圣上同瑞阳王合作,若此局败了你当如何?”
“非得报仇吗?”
谢辞的声音一句接一句盘旋在脑中,她一句不回,若回了被旁人撞见,总要叫人为她担心。
那便干脆只是听着,不回话,不被人知晓她能看见谢辞。
能看见、听见死去的人,这不是什么好事,她大抵明白这是心病。
无药可医。
但无所谓,于她而言能看见是好的,总不至于会将他忘了。
她叹一声,“谢辞啊谢辞,你怎么能死呢?”
谢辞死了,这世上最明白她的人便没了。
“渡危,能看见我这是你的心病。”
“我知道。”
“无所谓是不是心病,”她抬首望着明月,偌大的府邸静悄悄的,月光漫下来将府中映得空旷冷寂,她的影子被拉长几乎要融入夜色。
背影孤寒,周身冷寂。
“无所谓的,谢辞,我无所谓的。”
“是心病也我认了。”
干脆就病入膏肓,彻底药石无医。
总比忘了的好。
……
翌日,朝会。
“启禀圣上,臣有事启奏。”
都察院中一位不常说话的御史站出身来,继续说:“臣要参许大人私拦上报奏折。”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陆戎珵和文彦一愣,遥遥对视一眼同时转头看向许宴知。
李忠明一急,正欲开口为许宴知辩解。
却见许宴知面色坦然走出来,“臣有罪。”
靳玄礼蹙眉,“好端端的你为何要私拦奏折?”
许宴知垂首道:“圣上恕罪,臣私心作祟辜负圣上厚望,望圣上责罚。”
当着诸官的面,御史所参罪名被许宴知认下,再想袒护也是没法子的。
李忠明怔在原地,连忙去看黎仲舒。
黎仲舒面色僵着,出声道:“启禀圣上,臣以为既是罪名,也该有罪证。”
靳玄礼冷扫一眼许宴知,对那御史道:“可有证据?”
“回圣上,有。”
御史说罢拿出一本奏折,文彦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请辞的那份,文彦一急正要说话却被翰林院同僚一把拉住。
到这一步,奏折的内容已然无足轻重。
许宴知继续道:“臣因私心拦截上报奏折实乃辜负圣上之举,臣认罪,望圣上责罚。”
靳玄礼眯了眼,指尖一下一下敲击扶手,李公公在旁侧出了一身汗,听着底下细碎的议论声不由扬声道:“肃静!”
殿中一瞬安静,皆在等靳玄礼定夺。
半晌,靳玄礼道:“停官一月,罚俸一年。”
许宴知眉头一蹙,扬声说:“圣上仁慈,臣辜负圣上信任实在心中有愧,自请二十大板,望圣上成全。”
高台一静,良久没有回应。
李忠明在旁侧急出一身汗,频频望向黎仲舒。
黎仲舒面色难看,“圣上,臣以为——”
高台一声冷笑打断,靳玄礼沉声道:“许爱卿既有所愿,朕总不好拂了你的愿。”
“父皇——”靳玄政惊呼。
“就这么定了,朝会后便去领了你的二十大板。”
许宴知松了口气,“臣谢圣上成全。”
她还未退回去,李公公便是一声:“退朝!”
她下意识抬首去看,瞧见的是靳玄礼拂袖而去的背影。
靳玄礼这是生气了。
不同靳玄礼商量,逼着他当众发落许宴知,还堵上了袒护的退路。
许宴知心中一叹,转身欲离殿领罚。
李忠明一把拽住她胳膊,“御史说的是真的?”
许宴知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是。”
“你疯了!”
黎仲舒拦住李忠明,“先出去再说。”
陆戎珵走过去,“大人,下官没有——”
“不关你的事,”许宴知拍拍他的肩。
文彦:“都怪我脑子不清写了那什劳子辞官奏折,是我拖累了你。”
许宴知笑一下,“无妨,不过是二十大板,我身子骨好,扛得住。”
黎仲舒紧绷着脸,没同她说话,拉着李忠明走出去。
众人纷纷走出去,方才弹劾许宴知的御史在临走前偷偷朝她拱手行了一礼。
许宴知轻颔首,拍拍衣袍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