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的筵席。
南楚与幽州接壤的连绵山脉,有一支三十余人的马队缓缓行至阴山谷口停步。
寒露时节,昼渐短,夜渐长,此刻不过酉时,太阳就落了山,一阵深秋冷风吹过,离那千里霜铺、万里雪飘的立冬时节也就不远了。
绿竹听见车厢里边儿的动静,于是停下马车。梁尘掀开帘子,扶着大姐走下马车,姐弟二人望着阴山峡谷尽头遥不可及的北境幽州怔怔出神。
小王爷刚从宁州出来那会儿,正值大雪纷飞,如今过去了快一年,想必回去的时候又该是漫天飘雪。
一年游历,梁尘走遍了大秦半数江山,又辗转到了南朝国都,看似耀武扬威,威风凛凛,可随行的六百余人如今只剩下不到四十,其中辛酸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时,陈青山纵马走到梁尘姐弟二人跟前,笑了笑,“行了,把你送到这儿我也该走了。”
梁尘听到这句话,心中不免泛起一阵苦涩,想到在天机阁的那些年,还有这一路走过来,这名斗笠汉子与自己可谓情同手足,每次队伍遭遇险境他都是一人当先,将自己的性命安危置之度外,从来没有过怨言。人生百年,得此侠肝义胆的兄弟,实为一大幸事。
梁尘强忍离别之际的感伤,抬头微笑道:“走吧,往后要是觉得在江湖闯荡无趣了,一定来靖北王府找我喝酒。”
汉子扶了扶斗笠,哈哈大笑道:“梁尘,你可知我为什么叫陈青山?”
梁尘摇了摇头,“还从没听你提起过这茬儿。”
陈青山轻声道:“我本来是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孤儿,少时有幸被一位老人家收养,她姓陈,是个很好的人,还让我跟了她的姓,老婆婆说我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以后就叫青山吧。”
梁尘柔声道:“没想你还有这一段心酸往事。”
陈青山点了点头,感慨道:“老婆婆去世以后,我就出了家门仗剑闯荡江湖,一直孑然一身,直到在天机阁遇见了你,我才发觉,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最让我感到的宝贵的,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梁尘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斗笠汉子洒然一笑,掉转马头挥手道:“等到下次见面,你小子要再是个狗屁不算的二品境界,别怪老子看不起你。”
梁尘笑了笑,“就怕到时候你被我揍得哭爹喊娘。”
陈青山笑意更甚,“我等着。”
说完,斗笠汉子大力挥动手中缰绳,胯下骏马猛然奔驰,一骑绝尘。
等到汉子走远以后,梁清走了过来,握住梁尘的手柔声道:“小尘,你交了个很好的朋友。”
梁尘笑嘻嘻道:“那可不,也不看我是谁弟弟!”
梁清叩指轻轻敲打弟弟额头,宠溺道:“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就会油嘴滑舌。”
梁尘俏皮一笑,然后挽着姐姐的胳膊走到后边儿,对队伍里最不起眼的那人说道:“朱庆,你日后有何打算?”
中年男子一本正经道:“小王爷要不嫌弃,朱庆日后愿投身北境军伍。”
梁尘讶异道:“你愿意去龙骧军?”
朱庆点点头,哈哈大笑道:“跟小王爷走了这么一路,那大秦各地的藩王权贵如今我还真不看上眼,不如就去北境边军镇守国门,说不定还能争得一世英名!”
梁尘笑了笑,“朱老哥这豪气胸襟倒是不弱于旁人。”
朱庆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暖,咧嘴笑道:“要连这屁大点儿胸襟都没有,我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跟小王爷一路走过来的?”
这时,一道白虹划过天际,掠至众人眼前。
梁尘看到这位剑斩南楚皇城仍面不改色的白衣男子,连忙问道:“后边儿的追兵解决了?”
许白手持清霜剑,哂笑一声,“永州那边儿的六千骑兵被我悉数砍了个干净,不过衮州和台州好像又来了两万步卒,想必过一会儿就到了。”
梁清关切道:“没事儿吧?”
许白看向女子担忧的神情,摇摇头柔声道:“有我在,就算万人当前又有何妨?”
梁尘无奈一笑,“这南楚小皇帝还真是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啊。”
突然,许白心念微动,然后瞥了一眼后方。
“来了。”
果不其然,男子话音刚落,犹如蚁附蜂屯的两万大军伴随飞沙滚石从天际处缓缓走来。
许白冷笑一声,手持清霜剑,转过身朝两万大军迎面走去。
与此同时,一只漆黑鹰隼从阴山谷口上空划破天际,乖巧地落在了梁尘肩头。
梁尘看到肩头上的“赤虹”,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笑。
梁清看到弟弟精心饲养的宝贝鹰隼,心中顿时了然,随即叫住许白。
许白瞬间停步,转头望向那只漆黑鹰隼,笑道:“还真来了?”
梁尘点点头,语气玩味道:“要不咱们这趟岂不是白费了那么大劲跑过来?”
许白收剑入鞘,走回二人身边,洒然一笑,“既然有行家来了,那我这个门外汉还是等着看戏吧。”
就在几人说话间,前方漫无边际的南楚大军已行至小王爷一行人不到十步处,纷纷结阵,身披甲胄,手持矛戈,个个面容坚毅,想必都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此次为首领兵的老人名为王冕,乃南楚朝堂正二品威武将军,曾在春秋一战之中立下过不少战功。
老人身披铁甲,一人一骑大踏步走向阵前,冷声道:“南陵王,你若现在带着这梁家姐弟束手就擒,老夫兴许可上奏陛下饶你一命。”
许白瞥了老人一眼,淡淡道:“王冕,我念你以前对南楚有功,所以好心提醒一句,赶紧跑吧。”
王冕闻言,仰天大笑,“你真以为仅凭自己一人就能与老夫麾下两万步卒匹敌?”
老人言毕,两万步卒手持长矛震地,声响振聋发聩。
片刻后,王冕抬了抬手,两万步卒瞬间绷身立直。
可让王冕感到蹊跷的是,身后步卒大军停住手中的动作之后,大地竟还在震颤不已,而且声势越来越大!
梁尘一行人身后的峡谷,飞沙走石高高扬起,鸟兽四散而逃,马蹄声震天响,如闷雷滚滚!
刹那间,老人目光所及之处,大批铁甲骑兵如潮水般从阴山谷口涌出,一面刻有“梁”字的大纛迎风猎猎作响。
王冕瞪紧双目,心中大惊!
身为春秋一战的老将,他怎会认不出靖北王麾下曾经马踏中原的玄甲重骑军?!
既然玄甲重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越境前来,那这趟领兵的人肯定就是那位北境世子梁澈无疑了。
老人强作镇定,紧了紧身上甲胄,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可接下来的一幕,直接让王冕吓得从马背上跌了下来,瘫坐在地,双腿止不住地哆嗦。
约莫两万人的玄甲重骑停步之后,以世子梁澈,角木蛟辛右安二人为首分为两排,留下一条正中笔直道路。
阴山峡谷,又有一万漆黑铁甲骑兵手持透亮长槊走出谷口。
靖北王麾下亲军,黑槊龙骑!
道路尽头,依稀可见老人披甲持剑。
一人一骑缓缓走至两万南楚步卒阵前。
老人的每一步,如同一道道惊雷落在王冕心头。
王冕看向这人,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连忙爬过去跪地,颤声道:“南楚二品威武将军,王冕,参见大秦靖北王!”
梁衍看也不看匍匐在地的老将军,淡淡说道:“夏阳一战,本王是没把你打服?”
王冕闻言,心头霎时升起一股彻骨寒意,浑身颤抖,不敢答话。
梁衍抬了抬眼皮,目视前方一望无际的两万步卒,平静道:“带着你的兵滚吧,本王今日也不想与南楚皇帝撕破脸皮。”
说完,老人掉转马头,缓缓折返。
这一日,当靖北王梁衍一人一骑转头离去之时,王冕身后的步卒方阵中,不知是谁先跪地喊了一句恭送靖北王,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步卒大军全部跪下。
两万声恭送,响彻天际,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