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校尉烧完纸钱,擦了擦红肿的双眼,接过伞,在旁站立。董文炳蹲下身子,一拳砸裂一只酒瓶,五六瓶北狄境内的粗劣烧酒肆意流淌,伴随雨水缓缓渗入冢前泥地,董文柄拿过最后一捆黄纸,甩了甩火折子,将其点燃,平静道:“老孙,跟了我那么久,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悔不悔?你最爱唠叨,明明比我年岁大,却老管我叫哥,但又不让我做些哥哥该做的事,哪次打仗,你都是冲在我前边儿,败了,你就垫在我后边儿,平时弟兄几个聚在一起喝酒,你非说什么喝啥不是喝,把好酒留给我们,自己净拣些烧喉咙的粗酒往嘴里灌,事后还一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圣人大道理,听着就脑子疼。也罢,反正那些好酒你也喝不惯,这几瓶你将就喝了吧。还有,不是我说你,忙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割下了几颗龙骧白马游弩手的脑袋作为军功,却还以我的名头往上报,老子有今天的这个位子,我看啊,都他娘是你捧出来的。对了,你放心,咱弟在这边儿很好,人也上进,等过些日子,我从襄林城走了之后,再亲自出面给他说桩婚事,我保证,最次也得是个城牧家的嫡女,反正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谁要敢在暗地里吹些阴风,哼,直接送去见阎王爷,你知道,我做得到。”
董文炳依然把熊熊燃烧的黄纸握在手上,丝毫不去理睬手心手背传来的灼热痛感,语气加重道:“老孙,皇帝虽未明说,但我感觉得到,至多三年,北狄和大秦就要打起来了。陈阎那死胖子行事作风是膈应人了点儿,可他有句话没说错,不把五十万龙骧铁骑全部打光,就算能从两辽直取常安,五十年内,北狄想都不要想跨过那道广陵江了,相反,要是能在老虎嘴里给秦北四州拔下来,广陵江天险也不足恃,战后只需休整两年光阴,北狄铁骑一定会踏进中原。到那个时候,我会带着你的衣冠,咱们兄弟二人一起俯瞰天下。”
一捧黄纸燃尽,董文炳甩了甩残留在手上的灰烬,缓缓起身道:“走了,哥哥。”
二十余骑皆无言,默然上马,另一名北狄游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马赶来,临近董文炳后,抱拳沉声道:“将军,方圆二十里内,并无异样。”
董文柄点点头,翻身上马,笑道:“还以为姑苏州那几个素来看我不顺眼的老狗,会借我被贬的机会来痛打落水狗,看来还是高估他们了。”
游哨出身的心腹校尉冷笑一声,不屑道:“在北狄,谁不知道将军威权远胜于同阶官员,等往后将军的调令下来,看那些只会暗地里下绊子的老东西敢不敢再放个屁!”
董文炳不以为然,目视前方雨帘,丝毫没有清减弱去的迹象,平静道:“回城。”
二十余骑朝襄林城方向驰骋,泥浆雨水四处迸溅,驶出衣冠冢这边儿坑坑洼洼的土路小径之后,准备折入官道。
董文柄瞳孔猛然收缩,心下一沉,勒马停步,扬起手,身后二十三骑瞬间停下,北狄官道与大秦相较要宽阔平整上几分,提出这个想法并加以实践的老人耶律玄机曾言,“我北狄没大秦那么小家子气,要自家的铁骑走在官道上还得你推我我推你像个娘们似的,传出去不得被笑话死?”所以董文柄身后二十余骑,呈五五一排疾行,停下之后调整为两人并肩,拉开距离。骑兵要想发挥最佳的冲锋效果,同时还得腾出狄刀的挥砍空间,只有两骑为最佳。
他们无一例外,绷紧身躯,看向前方。
灰蒙水帘中,一位佩剑老者撑伞站立,古怪的是,他除了面容,浑身上下丝毫不显老态,尤其后背,挺得很直。
再怎么精于游哨技击,校尉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探查到二十里内的一草一木,至多只能确认并无数目在十人左右的小队伏击,况且他还真不认为有人敢来触自己这一行的霉头。当看到这名看不清深浅的“老人”之后,这位身居北狄六品军职的统兵校尉呵斥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佩剑老人没有说话,收起伞,握住柄部抖出一个利落大圆,将伞尖刺入泥地。
董文柄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暴戾武将,怎会不知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扯了扯嘴角,冷声道:“四队准备冲锋,杀无赦。”
两骑率先展开冲锋,如绝弦之箭,马蹄重重踏在地面,声势一时间竟盖过了雨声。
两柄出鞘的狄刀亮银如雪,经过雨水冲刷之后愈发显得清冷,刀身比龙骧刀弯曲幅度更大,锋锐程度却略逊一筹。
资历较深的悍卒都知道出刀轻重与否与战马奔腾速度有很大干系,两名本是莲华州军防营的青壮轻骑兵,更加快速挥动马鞭,相继劈出一刀,气势骇人。若非嫡系精锐,今日自然也没有资格陪同董文柄出城。
两匹雄壮战马和两柄锋利狄刀一同袭来,被夹在中间的佩剑老者拔出缎面伞,猛然往后一仰,躲过斩首刀刃,翻转身形,抬手挥动闭合雨伞,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穿透水帘,直直撞向两名骑卒,然后发出一声砰然巨响,战马腿骨断裂,两只前蹄失去了重心,跪倒在泥泞不堪的道路,马背上的骑卒头朝下,栽了个大跟头,老人再次撩起手中长伞,十步距离外的骑卒瞬间被掀飞,在五丈外的泥路重重坠地,当场昏厥。
其余六骑见势,不等董文炳下令,立马朝持伞老人奔去,阵型衔接更加紧密,领头的两位骑兵丝毫不惧,按照一场场战事中厮杀打熬出的经验,再度配合出刀。
老人没有要与襄林城骑卒马战的意图,踏水狂奔,目的简单而明确,将长伞置于脖颈处蓄力,猛然挥出,电闪雷鸣中,泥路中央竟有转瞬即逝的寒芒闪过,一道道凌厉气机撞碎战马额骨,良驹经不起疼痛,前蹄弯曲,向下撞入泥地,仰天嘶吼。骑兵坠地后几个翻滚,没有丝毫拖沓,纷纷弃马狂奔,领头那名没有马匹的骑兵眼见就要杀到老人身前,猛力挥出一刀!
佩剑但不用剑的英武老人,侧身躲过这一刀,抬手一记直捅,伞尖还未曾触碰到坚硬铁甲,就将骑兵轰飞出去,然后脚尖轻轻点地,当空跃起,身体如同离弦飞箭掠向后方几名骑卒,几个起落,皆是扫出一记大力鞭腿,丝毫不留余地,踢碎了他们的头骨,绷直身体的倒地骑卒们,一个个五官扭曲,死相惨烈。
此刻,八名悍勇骑卒的尸首全部倒在水泊中,死得不能再死。
较为年长的统兵校尉眉头紧皱,低声问道:“将军,是否要派人去城中调兵过来?”
董文炳点了点头,轻轻抚摸躁动不安的精良坐骑,平静道:“你们先回城,不用管我。”
另一名视董文炳为亲哥哥的校尉瞬间红了眼睛,嗓音沙哑道:“将军...”
董文炳扬起手,笑道:“不必再说,放心,老子可舍不得死在这小小襄林城。”
说完这句话之后,董文炳面色骤冷,以不容置否的语气呵斥道:“回城!”
军令如山,仅剩的十余骑兵咬紧牙关,不再犹豫,含恨拍马离去。
年老剑客冷冷一笑,凝聚腕力,死死盯住那个游哨校尉远去的身影,大力将手中雨伞掷出,一道炸雷声蓦然响起,虽然看不真切,但听声音也知道,他的下场,恐怕也跟惨死的袍泽一样,好不到哪去。
董文炳默默闭眼,再度睁眼时,雪亮狄刀已然出鞘,冷声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不会真以为覆张面皮就能瞒天过海了吧?要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跟董某厮杀一场。”
覆了张材质做工最粗劣面皮的刺客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向襄林城城牧走去。
董文炳嗤笑一声,“也罢,等老子把你的脑袋割下来,自然能见到面具下的真容。”
身披一具精良铁甲的董文炳翻身下马,轻抚坐骑的马头,通灵的大宛驹隐约间有泪水滑落,仰天嘶吼一声,绕开前方,朝襄林城方向小跑远去。
没有任何征兆,注定要留下一具尸体的两人,极有默契地对冲而奔,庞大杀机涌现,远胜过年老刺客与八骑交锋的气势,官道上瞬间泥土暴溅,雨水拍打在面庞,犹如一根根细密银针划过。
两人身躯对撞,发出惊天巨响,各自后退一步,董文柄率先出刀,利索干脆,所使刀法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历练出的杀人招式,绝无半点拖沓,狄刀劈在那柄年老刺客抬手横在眼前的那柄剑鞘上,分明早就做好了不能一击毙命的觉悟,故而刀锋急转直下,刺向空无一物的老者腹部,后者并未拔剑,而是翻转手腕,竖起剑鞘格挡,往后翻转,短剑竟脱手而不落,悬浮在半空,老刺客猛然挥动手臂,短剑随之而动,保留剑鞘激射而出,董文炳眯眼,骤然发力,以刀尖硬撼剑芒,一股气浪喷涌而出,击散周遭雨幕,两人再次同时后退一步,刺客身形昂然挺立而不倒,董文炳却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董文炳啐了口唾沫,臂力层层叠加,气机如泉涌,再次劈出一刀,刀尖绽放出璀璨白芒!
年老刺客再次后撤一步,剑鞘也被牵引后移,董文炳大步流星,跟上出刀,剑鞘猛然升起,挡住了这凌冽一刀,狄刀刀尖和古朴剑鞘对撞磨擦,发出穿透天际的金石交错声。
终于,刺客浑身散发出一股骇人冷意,抢先一步占据董文炳落脚处,伸手握住悬浮于半空的短剑,剑不出鞘,衔接紧密的迅猛攻势打得这名骁勇善战着称的骑将连连后退,董文炳受够了他的挑弄,额头青筋暴起,狄刀光芒暴涨,就要将眼前让人拦腰斩断,不过他看到刺客左臂做了个诡异的拉扯动作,心下一沉,大喝一声,使出千斤坠,双足踩陷地底,猛然低头,才堪堪躲出这割头一剑。
逃过一劫的董文炳连忙拔出双脚,跃向后方,死死盯着那名刺客,破口大骂道:“娘的,竟会耍些花招式,老子看你能一气呵成到几时!”
真实身份是小王爷梁尘的刺客嗤笑一声,双指并拢,带鞘短剑迅猛飞出,盘旋不停,如灵燕绕梁。
剑鞘飞燕回旋,不断与董文炳手中的狄刀碰撞,铿锵打击声盖过了滂沱雨声,相比于刺客进退有度的高人风范,董文炳就要显得狼狈许多,虽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始终被这苍蝇技巧的飞剑缠着,任谁都会失去耐心。
同样,失去耐心的不仅仅只有他一人。
曾有白衣剑仙并指作剑天水倒悬。
带鞘踏雪剑已经与狄刀无数次碰撞,却始终突破不了这层障壁,梁尘眼神突然冷厉,胸中剑意攀至顶峰,如江河倒泄,董文炳身侧的细密雨幕竟稍稍停住了片刻,与此同时,梁尘双袖气机勃发,以离手剑使出了一记初具雏形的蛟龙出海。
闭鞘踏雪剑终于再次回到梁尘手中。
董文炳身躯甲胄尽碎,驻刀跪地,浑身浴血,手腕伤口深可见骨。
董文炳抬头狞笑一声,“你娘的,还不给老子拔剑么?”
梁尘面色平淡,不见任何起伏,拔剑出鞘。
一道寒光闪过,董文炳双目被刺瞎。
又一剑,双臂血肉模糊,鲜血如泉水喷涌而出。
收鞘一剑,董文炳心窍被凌厉剑气全数搅烂,双膝跪地而不倒。
总计三剑,这名本该前程似锦的北狄武将,从头到尾别说喊疼叫嚷,连一句闷哼都没有发出,却是死得不能再死。
同样,自始至终,梁尘都没有跟他废话半句。
做完这一切之后,梁尘缓缓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猛然跺脚,地面轰然塌陷一丈。等重新悬好踏雪剑,小王爷走到跪地而不倒的尸首面前,拧过他的头颅,面朝南方,然后从怀里掏出在韩府屋檐下刻意余留的最后一捧杏黄纸钱,猛然洒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