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将尽,月将出。
思月崖上,灯笼高挂,孤影摇曳。
陕悲客伫立在一方矮矮的石头上,痴痴地望着下面的青麟城。
他是青麟城的主人。
人已在山巅,难道就看不清山脚的芸芸众生?也许下头那斑斓的灯火,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身处这红尘之中。
只不过,人站得久了,会麻木,灯着得久了,也会熄灭。
他已不再年轻。
双鬓的青丝已作白发,长长的一缕,随肩而落。眼角的皱纹,像是刻上的印痕,每一条显示他凄苦的人生。
十年,陕悲客建立青麟城,又十年,陕悲客使青麟城名满天下,武林人皆向往。
这样的成就岂非已在山巅,这样的人生岂非凄苦?
他可还有遗憾?没人知道,甚至陕悲客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喜欢在夜晚拎一壶酒,独自站在这思月崖上,喝一口酒,看一眼崖下的灯火。
现在他喝了一口酒,烈酒直烧心头,仿佛点燃了他躯体和灵魂,让他发出一声长啸......
他把酒壶稳稳的掷在雪地上,长嗟道:“江湖茫茫,问鼎武林,情悲。人心惶惶,月孤人影,泪崔。时光若能复回,我……奈何,奈何……”
话何必说完。
他提起长剑,迎风起舞。霎时间,剑气纵横,激得漫天飞雪。只见,他的剑招变化莫测,脚步灵动诡异,忽上忽下,衣袂飘摇,从远处看就像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穿梭。
这是蝴蝶穿花式,是陕悲客年少时的成名绝技。岁月荏苒,如今这蝴蝶穿花是年轻才俊必修的剑法,若能得到青麟城主的亲自指点,那更是无上荣光。
只因想成为陕悲客这样的人太多,纵横江湖,风光无限,可谁又怎知其中的凄苦。
他突然把剑向内一旋,伴随着一声长叹,几点寒光在月下闪烁。
是何等的悲哀,他才会用内力震碎这柄长剑……
断剑坠雪,入石三分,清脆之音荡回山谷,打破了天地间的沉寂,却带不走他心里的惆怅。
陕悲客单膝着地,急促地喘气、咳嗽,他将残剑插入雪中,连连摇头。顺手提起地上的酒壶,一阵痛饮……
他许久没有醉过了。
二十年,灯火未变,城也未变,变的是人。
陕悲客已是孤家寡人......
青麟盛名之下,人心散了,同患难易,共富贵难呐。
如果能重来,或许他会做一只闲云野鹤。但洪流将他推向了舞台,逃无可逃……
他有自己的使命。
就在他放肆喝酒的时候,一阵忧郁的歌声传入他的耳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歌者的声音优雅却带着沧桑,曼妙却带着憔悴,直教人心碎。
歌声是从崖下传来的,思月崖并不是万丈深渊,它的高度恰好一窥青麟城的全貌。
陕悲客纵身一跃,一招踏雪寻梅,轻而无声,转瞬之间已到崖下。
崖下有一潭池水,名曰:照月潭,现已结冰。小潭岸边是一个长亭,长亭内有一石桌,桌上有一把七弦琴,一姑娘正坐桌前抚琴而歌。
她婉婉而座,玉指轻扬,琴声与歌声融合缠绕,涓涓而来,听醉人心。
亭内点点灯火映着她的长发,如同流霞随风飘向远方。
她目光如水,伤情而歌,像是广寒宫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嫦娥,却思念着尘世的后羿,寂寞而憔悴。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陕悲客痴痴的站在原地,思绪仿佛飘回了二十年前,也曾和一位美妙绝伦的姑娘倾诉衷肠,也曾不离不弃的相伴左右,但二十年间物是人非,没能走到最后。
他眼神涣散,魂魄似游荡在过去,竟不由自主的开口道:“晴儿……”
话一出口,琴声、歌声即停,那位姑娘也站起身来。
这是一位绝美的姑娘。
只不过这美是冰冷的,如寒月,如青霜。
她身着墨色长衣,映月而立,散发出别致的光辉,俨然一位孤傲出尘,清冷绝世的仙子,天地间的任何事都难以让她动心。
直到看见陕悲客,冰冷才稍加缓和。
她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道:“不知叔父在此……”
陕悲客闻言,目光回定,心神从回忆中脱离,诧异道:“竟是久儿!”
原来这位姑娘叫久儿。
她淡淡说道:“您的身体不好,怎么……”
陕悲客似乎没有听她在说话,喃喃道:“好!好一曲《月出》,只是不知故人今何在?”
久儿小声问:“是晴儿?”
陕悲客默不作声,眼角似乎有着一丝抽搐,他抬头仰望夜空,思绪也随远方的星星闪动。
他叹了口气,望着久儿,道:“不提也罢,你可知为这《月出》谱曲的人是谁?”
久儿摇头,道:“不知,我是在忘心阁翻阅古籍时偶然发现。”
“那便是了,自古以来为《月出》谱曲的人不乏千万,你方才演唱的可称为古今第一,只可惜......唉......”
久儿不解,反问道:“可惜不知作者是何人”
陕悲客摇头,道:“乃是我的授业恩师,李青峰。只要他在世,无论做什么都是第一,他就是天下第一。”
陕悲客目光流动,眼中夹杂着的不知是何感情,是崇拜,还是些许愤恨。
“叔叔的恩师,怎从未在江湖上显露,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二十年前他便死了!”
说着,陕悲客将一口烈酒送入咽喉。
像久儿这般冰冷的美人,本应该是冷漠的,任何事都不该让她吃惊,可听到这样一位冠绝古今的人离世了也不由地叹了口气。
“唉,他老人家若地下有知叔叔成此霸业也可瞑目了。”
“瞑目.....瞑目.....”陕悲客重复这两个字,每重复一遍就一口酒,似有三分醉意的他,说道:“他风华绝代,心有神明,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久儿只觉她这个叔父喝多了,在说胡话,于是闭口不言。
气氛一度凝结。
但,人喝了酒,话就会多,陕悲客也是人,而且酒量差。
他接着道:“二十年了,我有一件事非做不可,倘若有一天与整个武林为敌,久儿会支持我么?”
久儿姓许,年方十九,是陕悲客一手抚养长大,二人情同父女。
久儿闻言,道:“您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支持您又能支持谁?”
“哈哈哈!好,好孩子!”
“明日是青麟大典,叔叔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陕悲客点头道:“明日你务必要出席。”
此时,天空中月亮已经完全出来了。
被雪洗过的新月散发着皎洁的光辉,月光铺了满地,与雪相映,周围的一切都变的清冷而素雅。
此时的此时,有位一少年手持残剑,悠然地向他们走来。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就像一轮新月刚刚升起,没人在乎月光是何时铺满了大地。
“我本无心打扰,但见如此剑法不由一观,但闻如此歌声不由感叹。”那少年深作揖,未抬头,朗朗的说道。
陕悲客和久儿对望一眼,打量起眼前的人。
只见他体型匀称,身高八尺,穿着一件青色长衫,头戴古制方冠,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朴素而文雅。
“少侠何人?从哪里来?又为何而来?”陕悲客略带防备地问道。
“在下曲长歌,为的是照月潭里的一尾鱼。”
那少年依旧未抬头,接着道:“我曾听闻照月潭有一种奇鱼叫作舜鹿,其滋味鲜不可挡,但此鱼狡黠,故来碰碰运气。”
“不错,此鱼昼伏夜出,如今照月潭已经结冰,想要得到此鱼更是难上加难。”
“还请城主赐教捕鱼方法。”
陕悲客诧异道:“你怎知我谁?你且抬起头来,让老夫看到你的样子。”
那少年抬起头,会心一笑。
只不过,这笑转瞬即逝,因为他已感到杀气滚滚来袭。
陕悲客眉头紧锁,酒意完全消散,他拳头紧握,目光如炬,无形的威压从体内散出。
这一拳随时都准备击碎曲长歌的胸膛。
一时间天地死寂,甚至呼吸都静止了。
曲长歌正准备迎战,他已有把握接下这一拳。
没想到的是,陕悲客却突然长叹一声,道:“罢了,你……?别来无恙?”
曲长歌怔住。
这变化太快,以至于没来得及去感受场面上的惊心动魄。
曲长歌不禁纳了闷。
他绝没有见过陕悲客,只是依照剑法判断他是青麟城主,何来“别来无恙”一说。
他更不明白陕悲客为何突然要下杀手,又为何突然止住。
人往往都有目的,陕悲客欲做何为,谁也不清楚。
只听陕悲客说道:“久儿,今夜由你安排曲少侠的住处。也请曲少侠务必参加明日的青麟大典,这里有你要的东西。”
这话一出口,即是邀请,也是命令。
这邀请来的很突然,陕悲客的表达方式更奇怪。
但曲长歌没有拒绝。
江湖上有哪个人会拒绝青麟城主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