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出京
“希孟,为何近日来总是郁郁寡欢,莫非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入宫学画半年后的一日,徽宗忽然向王希孟问道。
王希孟盯着眼前只完成了一半的画作,表情十分苦恼:
“一些俗事烦心,并无大碍,只是近日虽日夜不歇,却感觉再无所进,一时竟不知该画什么、如何画?”
徽宗暗自点头,早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一日,却没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但他没有直接回答王希孟的困惑,而是说起另一件事:
“你可知朕最大的心愿为何?”
王希孟摇头:“学生不知。”
“我朝自太祖始已逾百年,如今疆域北到燕云、南至琼州、西达四川、东抵沧海,名山大川不可胜数,”说到此处,徽宗不无遗憾地叹息道:
“我本意是要将这千里江山尽数画下,敬先人传后世,奈何身受一国之君所累,无缘离宫亲至,未到实地,如今只得空有此心。”
闻听徽宗发出此番感叹,王希孟似乎心有所感,徽宗作画无数,但山水画迄今却只看到过一幅,那便是《雪江归棹图》,只看画名便知,取景为所居的北方。
假若心中无丘壑,何以笔下汇山河!
联想起日常的教导,王希孟顿时明白徽宗一番话的含义,不知画什么、如何画,只因未能亲至,未能亲见。
“圣上,”王希孟跪地叩头,“学生愿出宫游历,为圣上作这千里江山图!”
“起来吧,”徽宗含笑看了他一眼,“年少果然是好,若年纪再大些,断没有这般勇气!可你知这图要如何画么?”
“还未想好。”王希孟一怔,面色微红,却也老老实实地答道。
徽宗起身,负手来到窗前,望着外面亭台楼阁、树石掩映,开口说道:
“岳镇川灵,海涵地负,至于造化之神秀,阴阳之明晦,万里之远,可得之于咫尺间,若要在咫尺之间描画出大宋的富贵豪华气派,衬托出我朝的强盛威远国势,唯有典雅富丽、气势恢弘的青绿山水技法!”
——可以说,若没有宋徽宗,便没有青绿山水的延续和辉煌。
青色、绿色在儒家传统的色彩观中被视为“间色”、“贱色”,少被使用,后来佛教自西域传入,其绘画所用的色彩,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青绿山水画的产生。
其后在隋代展子虔、唐代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的共同推进下,青绿山水画在唐代发展成熟,然而随着唐国势衰弱,淡雅水墨开始盛行,青绿之姿则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至宋代,尤其是徽宗一朝新设画学,作画时则注重写实景、追古意、出新境,艳丽富贵的青绿色彩便这样被徽宗重新提起。
然而毕竟青绿山水势微日久,许多技法已经失传,对此王希孟也略感踌躇:
“我也曾观圣上所藏隋展子虔的《游春图》,对青绿技法也习得一二,只是仍有许多疑惑不得解,不知如何效仿入手,若以此法作画,恐远不及展、李等古人之成就。”
徽宗笑道:
“学法于古人,但不必拘泥于古人,谁说古人如何做,我辈便要如何做?譬如习字,朕初习黄庭坚,后学褚遂良,融合贯通之下始创‘瘦金体’,既是出新,又怎会有古人相传,朕能如此,你又有何不可?”
王希孟茅塞顿开,再三拜谢。
看着眼前跃跃欲试的王希孟,徽宗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已,更是对他寄予了无限的期许: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若想有一番作为,眼界和见识是少不了的,既是你执意要外出游历,我会知会各地,凡你到处如朕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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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四年六月,十五岁的王希孟离开东京汴梁,开始南下游历之路。
此时距他入京考取画学已过去整整四年。
此时画学作为一个独立的机构已不复存在,大观四年三月,画学并入翰林画图局。
画学的学官也被分配到各处任职,这些人不仅在书画方面成绩斐然,在其他方面也做出了不凡的贡献。
如对王希孟有知遇之恩的学正陈尧臣,曾于宣和年间出使辽国,一路之上将沿途经过的道路、河流、山脉等绘制成图,并带回了辽王天祚帝的画像,为后期征辽提供了重要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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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大人,我们怎么走?”待卫丁弘边驾车,边回头向车厢里的王希孟问道。
“丁先生,一路向南,”王希孟皱了皱眉,“我在朝中并无官职,不必再叫小王大人,叫我希孟即可。”
丁弘答应一声,操纵着马车沿路南下,待路面平稳,又回头笑道:
“岂敢,且不说是天子门生,也不论绯紫配鱼,就以座下飞鸿车而言,这可是圣上钦赐,在我大宋如此缺马之际,能为小王大人安派此车,又让在下服侍身边照顾周全,已是万分荣幸,若是敢直呼大名,岂不是造次。”
坐在王希孟身边的小太监承照伸出头道:
“丁侍卫,在宫中我常侍奉在小王大人左右,却从未对我打骂过一句,真是很好相处的。”
王希孟无言苦笑。
徽宗本意要给他安排的护送人员,本比现在多得多,但王希孟以人多杂乱、不利于静心作画为由拒绝,最后只派了两人服侍在身边。
承照自幼入宫,较王希孟还小上两岁,可人情世故却比他来得成熟了许多,这次出行主要是负责他的日常起居。
丁弘三十出头,原是皇城司探事司的一名亲事官,后在轮差担任逻卒时被徽宗看中,调任到身边成为亲卫,由于他不仅有一身好武力,还见多识广且处事圆滑,徽宗便派他和王希孟一同外出游历,既是保护一路安全,也是在同地方官员接触时,弥补王希孟阅历上的不足。
再加上这辆满载着笔墨纸砚的飞鸿车,一行人数虽少,却气势十足。
在京师虽受徽宗看重,但达官贵胄俯拾皆是,王希孟尚未感到自已的地位有多高,哪知出得城来,瞬间就变成了“小王大人”,变化之大让他很不适应。
丁弘边驾车赶路,边向王希孟解释道:
“无论怎样,小王大人这是代圣上出巡,一路上地方官员肯定要勤加接待,想必他们也会如此称呼,我们这样叫,也是要你早些适应,到时不能损了皇家的威仪。”
王希孟则不以为然:
“我只是区区一画学生,谈何威仪,又哪里需要威仪。”
“此言欠妥,”丁弘却摇头笑道,“凡间皆为势利客,先敬罗衣后敬人,小王大人的威仪便是这罗衣,若不摆出几分威仪,那些人怕会觉得小王大人是被贬出京的。”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我只做好自己的事,与他们何干?”王希孟冷笑一声道。
丁弘呵呵一笑:“小王大人这一路每到州府,都免不了和地方官员打交道,他们才是对当地最为清楚之人,若是有他们相助,我们自可事半功倍,若他们冷眼旁观,甚至百般阻挠,只怕这一程会难上许多。”
“冷眼旁观倒也罢了,为何还会百般阻挠?”王希孟不解地问道。
“那是有些事不想让小王大人看到、听到,所以有些地方是不会让去的。”丁弘道。
王希孟顿时来了兴趣,俯身钻出车厢和丁弘坐到了一起:
“丁先生,这又是什么道理,讲来我听听。”
看着身边玉树临风、一脸正气的王希孟,丁弘叹口气道:
“不知这一趟何时能回程,但只要走得够远、够久,早晚都会看到的,我不想坏了此刻的兴致,还是请小王大人日后自行体会。”
虽然年少,王希孟也知道丁弘这是不想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便笑道:
“就依丁先生所言,圣上也曾对我言过,刚者易折,柔则长存,之后又对我讲不要明白得太早,否则画作里便没了风骨,我也依稀只是能明白一些,日后还要多向丁先生请教。”
也许是受到了少年朝气的影响,丁弘轻轻摆了摆手,目光看向远方的地平线,脸上表情满是遗憾和感伤:
“请教可不敢当,小王大人年少有为,又是天子门生,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哪是我所能比的。当初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曾饱读诗书,略有小成,奈何天性好武,便效班定远投笔从戎,谁知引得娘亲怒骂——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伎,岂汝先人志邪?如今想来,当初确是我错了。”
睁大了双眼,王希孟仿佛听到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
“在宫中我常听闻北疆战乱不休,若无丁先生这般勇武将士,莫不成让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以一诗一画退敌?”
丁弘连忙出言制止了王希孟:
“日后切莫再这样讲,小王大人醉心于画艺,可能对其他事知之不多,在我朝军功再大,亦不如中状元来得风光,你也曾在禁中文书库任职,当初枢密院可曾有一名武将任过主使?满朝皆将此奉为圭臬,若是听你这等言说,定招一众文官所不容。”
王希孟口中答应,心中对此却不以为然。
一路说说走走,烈阳之下,忽见前方白雾升腾,绵延数里,王希孟诧异道:
“烈阳之下,怎会有如此大的雾气,丁先生,咱们去看上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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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陈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