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应天
也许是受到了丁弘的警告,寥通并没有在当晚上门求情,这一夜王希孟在驿馆休息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三人吃过早饭,收拾好行囊继续上路。
刚一登上飞鸿车,王希孟便发现车厢里多出了一个大大的粗布包袱,明显不是他们的物品。
“丁先生,这是谁的?”王希孟指着包袱问道。
丁弘笑了笑:“小王大人,这是寥通昨晚送过来的,里面都是他这些年巧取豪夺来的金银珠宝。”
“既是赃物,就应由你交于皇城司,怎可让我们带在身边?”王希孟不悦道。
丁弘连忙解释:“寥通已是心有悔意,愿将多年所获如数上缴,只求……小王大人能网开一面。”
“休要唬我,”王希孟脸色一变,“哪是什么心有悔意,分明是在贿赂于我,断不能收。”
轻叹了口气,丁弘道:“小王大人,我查过了,这寥通本是朝中隐相梁师成的一位远亲,这等小事是奈何不了他的,我们也只能略加惩处,不宜深究。”
“如若要惩处,”王希孟有些恼怒,“教训一番也好,上报皇城司也罢,都不可收取他的财物,这与受贿何异,又谈何惩处!”
收取寥通的财物,丁弘自然有私心的,可面对初出茅庐的王希孟,也只能无奈地解释道:
“小王大人,如今我们已经知晓寥通枉法,若是不收他这些财物,难道他会安心?必然会用这些财物去贿赂相关人等,到时他不仅无事,又和其他官员同气连枝、官官相护,只怕日后会更加肆无忌惮。”
“莫要以偏概全,”王希孟怒道,“我不信所有人都敢置大宋例法所不顾!”
“只是就事论事,”丁弘语气淡然,“小王大人这些年见得还少么?”
王希孟半晌无语,末了也只剩一声叹息:
“只怕他日后会对陈留百姓公报私仇、变本加厉。”
见王希孟终于松口,丁弘忙笑着安慰道:
“小王大人请放心,用天子门生和皇城司吓他这一回,长久不敢说,几年之内他还是会有所收敛的。”
“但愿如此,”王希孟兴致索然,“走吧,去应天府。”
----------
宋太祖赵匡胤当年在陈桥驿被“黄袍加身”时,因其藩镇在宋州,便以“宋”为国号,后真宗景德三年,因宋州乃是龙兴之地,将宋州升格为应天府,大中祥符七年,建应天府为南京,至此,应天府成为了当时政治、经济和军事重镇。
由陈留沿汴河向东南,一路走走停停,四日后,王希孟终于抵达了南京应天府城外。
放眼望去,一座大桥架于汴河之上,桥下船只往来穿梭,岸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各种客船货船,河道两岸商铺林立、繁盛无比。
王希孟赞叹道:“一路沿汴河行来,果如人言——天下半数之财赋、百货,皆由此河而进,此言不虚啊。”
丁弘驾车沿路向前,满脸笑容,只是看起来很猥琐:
“小王大人,咱们来的是正午,如果晚间再过来,也定会觉得喧嚣不输眼前。”
王希孟并未听清丁弘在说些什么,只是观察着河道里的各色行船,时而闭目凝神,手指在空中轻点慢抹。
再向前去,又见一座大桥,两岸停泊的船只较第一座桥下的更多更大,许多船工上上下下地搬运着货物,几乎一刻不停地送往商贸市场中的各家店铺。
不多时车马行至城门,守门官兵看过丁弘递上的腰牌,一名校尉走上前抱拳道:
“来的可是天子门生王希孟王大人?”
丁弘点头:“正是!”
“府尹姚大人正在巡察防务,请王大人稍候,容我前去禀报。”校尉说罢转身向城内跑去。
不多时,只见几名官员从城门内匆匆走出,为首一人五十几岁模样,头戴展翅幞头乌纱、身着紫色山水官袍、佩金色鱼袋,不问便知,此人应是从三品应天府尹姚少昌。
王希孟下得车来,迎上前长揖一礼:
“画学生王希孟,拜见姚大人!”
姚少昌紧走两步上前双手扶起王希孟,哈哈大笑道:
“早闻天子门生希孟丰逸俊朗,今日一见果然乃人中龙凤,足见当今圣上慧眼识珠,近来公务繁忙,已多日未曾面圣,龙体可康健否?”
王希孟也笑道:“圣上甚佳。”
姚少昌又将身边的少尹、通判等人一一介绍,王希孟免不了又是一番行礼客套。
见礼完毕,姚少昌道:
“驿馆早已安排妥当,还请先去歇息,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待晚些时候再陪小王大人一叙。”
王希孟忙再次回礼致谢,与姚少昌等人分别,在下人的引导下,入住到应天府内最好的一处驿馆。
在房间内坐定,王希孟对丁弘道:
“我本意不想打扰当地官员,一来平添了他们的事务,二来也耽误了我的行程,奈何今日刚到便偶遇了姚府尹,稍后还要做一番应酬,早知如此,就该晚些入城。”
“无论早晚,都是会遇到的,从咱们来到城外,恐怕姚府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丁弘笑道。
哪怕只是一名画学生,但老师却是当今天子,这个身份又有几人?加上时时会出现在天子左右,有时一句可能比别人十句都管用,试想这样的人谁会不巴结。
从丁弘的笑声中,王希孟终于开始体会到这些事。
然而,他却一点都不喜欢。
——这些人是在浪费时间,既浪费他们的时间,也在浪费着自己的时间。
他十分怀念前几天自由自在的时光,能有大把的时间把一路风景和所思所感记在心里、画在纸上。
傍晚时分,姚少昌带着几位官员身着便衣来到驿馆,见王希孟仍在伏案挥毫,不禁赞叹道:
“小王大人如此努力,日后定然前途无量!”
让几人落座,王希孟道:
“今日路上,看见汴河两岸舟桥水景,适才心有所感,怕日后忘记,只得匆忙记下。”
“小王大人为圣上尽责之心,不禁令吾等颇为汗颜。”
姚少昌哈哈一笑,接着又道:
“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小王大人且住画笔,去看看应天府的另一番美景如何?”
虽然不知道姚少昌要带他去哪里,可于情于理,王希孟又怎能拒绝。
丁弘虽官职不高,但毕竟是皇上亲卫,还是皇城司的人,一同出行的自然有他,而承照却被姚少昌笑眯眯地留在了驿馆内:
“我们去的地方,承照就不要去了。”
一行人出得驿馆,没有启用飞鸿车,而是乘坐姚少昌带来的车辆,穿过应天府的街道,直奔汴河岸边而去。
夜幕之下,远远看到两岸灯火辉煌,鼓乐之声下歌喉宛转,夹杂着轻柔的晚风,飘入众人耳中。
“前方是何处?”王希孟好奇地问道。
众人皆笑而不答。
迷茫之间,王希孟随众人走入一处庭院,但见院内树木葱郁,奇石秀美,亭台错落,曲水流觞,灯烛荧煌,上下相照,吊窗花竹,各垂帘幔,浅吟低唱,鼓乐和鸣。
走过曲折朱红色的廊道,几人来到尽头的一间屋内,里面装饰得清新淡雅,仿佛是大户人家的书房。
宾主落座,酒宴摆好,姚少昌拍了两下手掌,数名娇美女子从门外飘然而入,只见得: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琴弦声响,歌声轻起,舞姿曼妙。
年少的他哪里经过这些,更兼美人跳过舞后,在他身旁一边一个坐下,斟酒布菜,几杯酒后,便醉眼迷离,原本白皙的面庞已是红纸一般。
王希孟醉了——是真的醉了。
姚少昌向其中一名女子使了个眼色道:
“王公子不胜酒力,且扶去后面歇息。”
丁弘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王希孟,又将目光看向姚少昌。
“无妨。”姚少昌微微一笑,轻声道。
----------
仰面躺倒,头顶的四盏红灯笼在眼前飞速的旋转,王希孟想挺起身,却不料一只玉手轻放在他的胸前,又把他按倒在床上,出谷黄莺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公子,今夜奴家来陪你。”
如一声春雷乍响,惊醒了王希孟全部的酒意,他方才想起,自己此时身在青楼。
堂堂清白之身,岂能在这里被玷污,王希孟心中升起一股怒意,翻身坐起,晃了晃头道:
“送我回去!”
----------
眼见片刻间王希孟便回转,姚少昌等人不免很是惊奇,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望向他身后的那名女子。
女子轻蹙峨眉,缓缓摇了摇头。
姚少昌暗叫一声可惜。
王希孟走到众人面前,拱手揖礼道:
“学生贪杯误事,酒后无状,愧对圣上教诲,无颜于此长留,先行告退。”
姚少昌等人连连相劝,奈何王希孟去意已决,只得派人驾车将他送回驿馆。
王希孟一走,丁弘自然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也只得起身向姚少昌等人辞行。
坐在回程的车上,王希孟怒容满面,一言不发,吓得丁弘在一旁也垂头不敢言语。
刚一回到驿馆,王希孟便对丁弘道:
“丁先生,今日为何与他人一道,几乎害我违了法纪!”
丁弘忙上前施礼:“小王大人,在下也不知姚大人的安排,何况我朝乐伎伴酒也是常事,万没有要坑害你的心思。”
“我朝虽不禁以官妓歌舞佐酒,”王希孟依然怒气难消,“却明令不得私侍枕席,你在皇城司岂会不知这些?”
嘴上诺诺称是,丁弘心中并不以为然,有这样的规定没错,但真正遵守的又有几个,就连当今圣上,不也是和名妓李师师不清不楚的。
谁会去查,谁又敢查?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楚州》